王国维“境界说”的西方美学渊源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王国维《人间词话》
在《静庵文集续编》的《自序一》中,王国维回忆了他学习康德和叔本华的历程:“既卒《哲学概论》、《哲学史》,次年始读汗(康)德之《纯理批评》。至《先天分析论》,几全不可解。更辍不读,而读叔本华之《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一书……至二十九岁,更返而读汗(康)德之书……嗣是于汗(康)德之《纯理批评》外,兼及其伦理学及美学。”所以我们可以在王国维的“境界说”中,看到康德、叔本华美学思想的影子:康德的“审美无利害”为“境界说”提供了审美的“动力”和“措施”,是“境界说”的基石;叔本华的“理念”提供了美“无标准”、“本质”和“预期成果”的参照,他的直观论和天才论为王国维“境界说”提供了支撑。在王国维的“境界说”中,康德美学思想和叔本华美学思想、直观论和“审美无利害”实现了巧妙融合。
康德从审美判断的角度提出了审美的四个特征:愉悦的,不带任何利害关系;普遍的,但不是对概念进行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主观的,带有必然性。这四个特征同归于他“审美无利害”的观点,即对美的感受是发自内心的、是人们感受到事物的美,自然而然抒发的,与功利无关。“花很美”,我们只是对“花”作出了概念上的判断,不是审美判断;而“这朵花很美”则是根据客观的花作出的审美判断,体现出一个人能动的审美判断能力。我们对于花愉悦的感受是主观的,只关注它的形式而不关注具体内容,跟世俗的利害没有关系。
王国维将“审美无利害”吸收到了“境界说”中:诗词有境界,所以美。对诗词有是否美的感受,不在于它到底写了什么,而在于它是否有境界。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他的“有境界”是指写真景物、真感情,是诗词引起内心的美的感受,这是不涉及世俗功利的感受和评价“标准”,是对康德“审美无利害”的独特的“诗词化”表达。
除了“审美无利害”,在“境界说”的内容构建上,王国维也深受叔本华的直观论和天才论的启发。
叔本华将理念作为表象与意志的中介,提出理念是永恒的形式,每一个特殊的理念,就是意志客体化的一个确定的级别,是个别事物的原型。他指出,“将理念作为审美静观的对象,就是美”,艺术中的直观是纯粹的直观,它以理念为主体的认识对象,摆脱了主观意志的驱使,不再有目的地去寻找事物美的原因,而是静观眼前的事物,完全沉浸到直观中去,实现对事物“理念的直观”。叔本华美学中所谓“理念的直观”的意思是:当你看到一幅画,你直接把握了这幅画的色彩、大小等要素,那么你形成了对这幅画“事物的直观”;而当你看到一幅画,你不仅得到了感官上的享受,还把握了这幅画的理念,理解这幅画到底美在何处,那么你就有了对这幅画“理念的直观”,达到了对这幅画较深入的理解。
王国维的“境界说”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境界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以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一篇诗词写成,诗人对于诗中所描述的事物有了“事物的直观”;当诗词写出真景物、真感情时,便实现了“理念的直观”,即王国维所说的“有境界”。王国维对叔本华美学的继承不止于此,天才论影响了王国维对作家创作能力的考察:“常人的眼光”和“诗人的眼光”。
叔本华认为,“天才的本质在于直观认识的完美和力度,人们把那些发自和诉诸直观认识的作品称为天才的作品;其次就是诗歌作品——它通过想象把直观认识传达给人们。”
在王国维对叔本华天才论的传承和发展中,“诗人的眼光”明显带有了“天才”的意味——文学大家的作品之所以感人,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有境界,而有境界的重要原因是作者具有“诗人的眼光”,即作者是“天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这样说,“文学史上的大家之作,之所以能够达到如此境界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这就是“诗人的眼光”。
而王国维对“常人的眼光”和“诗人的眼光”的论述,并未止步于叔本华的天才论。在处理两者的关系上,他指出两者是不矛盾的:“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能观之、故有高致。”“常人的眼光”是“诗人的眼光”的基础,要“出乎其外”,必须先“入乎其内”观察、体会,得到基本认识;“诗人的眼光”是对“常人的眼光”的发展,“常人的眼光”有时看不到、有时看到了说不出来,“诗人的眼光”则能“出乎其外”,站得更高,达到“常人的眼光”所不及的层次。
王国维指出成功者必经三种境界,他自己正是达到第三境界的一代大家。他融汇古今中外优秀成果,不仅为我们留下了以“境界说”为代表、以诗词为独特表现形式的诗歌批评美学,更留下了《人间词话》这一兼具文学和美学之长的佳作。(指导老师:徐爱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