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中秋:月桂往事
北国的秋日来得早,雨水在夜里来了,在黎明又走了,只留下一些湿湿的痕迹在青瓦屋顶。打开窗子,就会看见阡陌间稻谷日渐成熟,那般耀眼的金色,仿佛是整个夏日的阳光翻滚于大地之上。
院中有一棵桂花树,随着暗香渐浓,祖父也会一天比一天忙碌。我常常站在桂树浓荫下日复一日,等待着农忙归来的祖父。偶尔抬头,便看到花蕾在硬朗的枝条上膨胀,慢慢酝酿成淡淡黄金色,香气绵绵不绝。这香也暗示着中秋快到了。
祖父常随黄昏同归,偶尔披星戴月。那骨骼宽大的身躯永远挺得笔直,但那消瘦粗糙的形体却像桂树枝虬叶茂的枝干。说来奇怪,桂的枝干粗壮,线条干涩,而开的花却如此柔小娇媚,异香扑鼻。此刻的我有一种错觉,仿佛所有的花都开在祖父身上,扎根在他那苍老笔直的身体里面。
天空是阳光灿烂,田地里是金色谷子,天地之间,全是清明。秋风乍起,桂雨簌簌。一时间,我被金色迷离了眼眸,分不清桂香与谷香。桂花大多落在晾晒的谷子上,我一点点将它们拾起来,微干的桂花收敛了香气,却被沉淀得更有韵味。拾花多了,中秋也就来了。
记得儿时中秋的早上,我总是起得很早。推开厨房半掩的门,就会看到祖父躬着身子在给灶炉加火,熊熊燃起的炭火将祖父银白色的头发照得发红,一旁已经蒸好的面皮躺在洁白的大理石案板上,如凝固的白玉。
无论什么节日,家乡习俗总是要吃上一碗面皮。蒸好的面皮刷上一层香油,再配上用八角等香料煮过的醋,用芝麻炸过的油辣子,切碎的线椒,拌上盐和野葱,再将蒜泥、姜沫、味精撒上,最后铺上清凉的豆芽菜、菠菜或土豆丝……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美味就成了。
我和祖父端着碗坐在院子里,我吃的狼吞虎咽,祖父则先泡一碗浓茶,随意撒一把干桂花,细细品酌。浓茶极苦,但余味带点桂香,所以我总是孜孜不倦尝试着喝。继而在我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习惯用其唤醒每一个昏昏欲睡的清晨。
这是中秋啊,天空纤尘不染,流云一点点高远起来,这样澄明的白日,必有月色如水的夜晚。当最后一丝霞光被群山吞噬时,祖父抱我坐于桂树下,月色清晖,桂香淡雅。花前月下,怎能没酒?去年的桂花早已被祖父打落,封入酒坛。打开,旧日桂花香依旧,琥珀色液体朵朵金盏花漂浮,照亮过寂静田野的月,心甘情愿垫在碗底,同酒一起被送入口中。
后来我去了陌生的城市上初中,“春收柳茵褥,夏剜莲房碗秋载桂花酒,冬纳梅花帐”。这些为应时令所期的苦中作乐之事,还有原野,炊烟,农活都慢慢远去。但我依然习惯于清晨泡浓茶,黄昏练书法;依然最喜桂花,买桂花干,入茶,入酒,入香囊。在往后的很多个中秋,在城市的我吃着月饼,想起那些年没有月饼没有团圆的中秋。
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天蒙蒙亮,祖父踩着碎步缓慢转动着石磨,雪白而粘稠的米浆滴落,我仿佛听见米粒崩碎的声音。老旧的石磨发出悠长的沉吟,在空山中回荡。那些远山上还没有消散的雾气,都被祖父牵到了厨房,我恍惚推开了厨房的门,一片白茫茫,唯有祖父银白色的头发,在跳跃的火花下闪动。
多年前的那个秋月夜,皓月当空,桂香十里。祖父就那样,将对生活和美浑然天成的淳朴感知力,在岁月未将它们消失贻尽前,写于纸上,放入书中,酿于酒里,留给他宝贝的孙女,使之终身受益。
(作者系文化传播学院2018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