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暮雨
下午四点多钟,太阳还高挂在对面山头。
我搬椅子坐到院子里,看妻洗衣服。陡然一阵风来了,东边山脊漫上灰色雨云,我说要下雨了。妻说这边的日子就这样嘛,常常就黄昏时下雨。她又埋怨起我衣服上一条条被刺挑出的线,我揉着酸腿,说能安全回来就好了,还埋怨什么衣服呀。
说的是吃罢午饭,妻的哥带着我俩去山上捡菌。一开始,我十分雀跃,背着竹篓,拿着弯镰,直奔蔓翠山而去。起初山路还好,走到山腰,看山下涨了水的牛栏江黄泥澎湃,弯若锦带往东而去。山对面的气雾,仅余的几缕也在日光下渐渐消散。我抹了把汗,翻着松下草丛,几株鲜艳伞菌灼灼如花,我知道这菌有毒,便绕了青松,往东山腰过去。妻的哥在前,偶望见几株褐色的菌,用手捻起,一边说这菌虽好,却酸得很,不如鸡枞菌清香。我站在一旁,边听边点头,自觉甚滑稽。三人不觉进了深林,连路也似有似无,说有路是缘于地上隐约有几人脚印的痕迹,说无路是因野花椒、藤蔓犬齿交错,根本无从下脚。一不留意,织了青苔的石头便滑了脚,长了牙的花椒树就咬了裤子和衬衣。身上衣服已经湿透,脸上的汗珠和着草叶,沿着鬓下来。我咬着牙,叉腰喘着气,说以后谁再跟我比爬山,我定不怕了。斩丛蔓,拨野草,斫乱藤,一直走到三点钟,还未有柳暗花明的迹象。我心里着了急,不肯再盲目前去,三人便伐荆砍条,掰着树条往山下去,哪里有路?哪里也没路。将近四点,才滑到山下,道明树稀,方安心下来。
我还在念叨刚才惊心动魄的丛林探险,妻说这衣服怕是洗不净了,我懒懒没应声,抬头盯着风看,蔓翠山头雨幕浅浅,云正自东西南北汇聚来。不消多想,急簌簌的雨便针一般坠下,我庆幸说道多亏回来得早,要不然这时还困在林里就太不美了,心里却咿呀唱了起来:莫听呀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呦,且徐行。
这雨疾疾几下就又平和了起来,倒是这风从深林发源,翻竹摇叶,铺天盖地。此刻山风满袖,才大悟自语:这才是溪云初起,这才是山雨欲来。哪里容你多想,骤雨就已成海,忙问妻哪里有纸笔,风来了,雨来了,诗也要来了。
寻着了纸笔,就倚门看:垄头芭蕉,扇底滴翠,正摇头吟咏;堤前青竹,叶展干直,恰迤逗水幕;连院里的白鹅,也三五只并翅而立,雨里闲步。一时间,冯延巳来了,柳永来了,连王羲之也来了,有趣,有趣极了。
山云雨雾霎时齐来笔下,竟不知该先画下蔓翠山,还是先写暮雨词。索性拉了凳子坐下,将纸笔丢在一边,妻笑问诗可来了?我说眼前风雨分明就是满川文章,且让我大饱眼福,读一读来,连晚饭也不用吃了。
妻将下午拾来的菌倒出,在门前挑拣,我捏了一支,方感觉起腿脚的酸疼。
黄昏已至,暮雨正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