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邮城记
这个地方的地名现在依旧有些奇怪,外来人也没几个认得。只有懂得蒙古话的,或者读过那篇出了名的小说的,当然还有高邮当地的人,才知道这里叫做大淖。
淖,现在看来已经不是一片大水了。多日前的积雪还残存未消,大淖河水却早已解冻,缓缓东流,又似乎能寻见一些春的迹象。大淖原先有多大,长什么样,现在无从知晓。勤劳的建设者们用高高的墙堤围住了这片水域,又修了一座小小的广场。河水分了一个岔,向东流走,汇入纵横县城的密集水网之中,兴许真的可以直达临县兴化。从小广场向南,是一大片新旧相间的水乡建筑,这里仍旧是城区和乡下的交界处。绕过这片房屋,就是高邮县城。
从这片瓦房中间穿过,出口是一条东西向的小街,街的名字比大淖好记,叫人民路。人民路上有不少做小生意的摊点,临近新年,不少人驻足。有卖花草的,各色花儿都有,路边上还摆着多肉、水仙和君子兰,极是养眼;有卖小动物的,毛色纯白的兔子在笼里挤着取暖,隔得不远还有一筐慵懒的乌龟和可爱的小鸭;也有卖水产的,都是一早打捞的湖鲜、河鲜。桥上还有几位推着小车修钟表的手艺人,小车玻璃上挂满了老旧的石英表,他们坐在桥墩的高处,边晒太阳边听戏。恰巧有位年轻的姑娘经过,从白皙的手脖子上摘下一块表,递上前去,一双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表——那手艺人把表背紧紧贴在耳上,听听是哪个零件坏了,不多久就心中有数。
汪曾祺先生的故居,正门原是开在科甲巷的,然而科甲巷并未找得见。标有汪老故居的牌子挂在了竺家巷的巷口。巷口附近,还真如汪老写得那样,有一家烧饼店,一家剃头店和一家烟店,不过还多了几家时装店。走进巷子,一位正在洗菜的妇人招呼我:“哎!小子——!请你帮个忙,帮我去男厕的水龙头底下打桶水。”我很乐意帮这位阿姨打两桶清水,接着又向她打听起这条巷里的汪宅。阿姨说:“对对,这家还有人住,是那个汪曾祺他姐姐家的后人。”透过窗缝悄悄看进去,家居摆设清爽朴素,墙上挂了一张汪老的画像,茶几上堆了几摞报纸。
小县城里的老人们生活很悠闲:早上买菜,下午打牌。打的牌叫“掼蛋”,江苏人都知道这种扑克的打法。打到激动时,手往往拿着要出的牌举过头顶,用巧劲将牌“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颇有气势的、清脆的声响。他们在老城墙边的广场上自发组了四五桌牌局,引来二三十人“观战”,有点儿热闹!
老城墙是高邮城墙仅剩的一小段,角上那座楼叫做奎楼。站在楼上远眺,可以望见五百米开外的东门宝塔——净土寺塔。这样看来高邮城原本真的不大,因为从这座角楼到运河边的西门宝塔,也就是镇国寺塔,不过是二里路的光景。盂城靠着运河,也在那短短的“二里路”之间。秦人在高处立“秦邮驿”碑一座,将高邮城作为滨海驰道上重要的邮驿,故又名秦邮。如今这一高处成了运河的河堤。盂城中最高的建筑“鼓楼”,大致与堤同高,因此称运河为“悬河”、高邮湖为“悬湖”并不为过。
盂城景区内没有太多住户,唯独一家小卖部引人注意——门口挂着二三十条硕大的鲜鱼——这一定是从西湖深处打上来的!门里边儿还挂着几串腊肉,小店的男女主人正在算着年终的账。我在小店里买了一小盒鸭蛋,盒子里头还送了两块儿酥糖,好像叫董糖,结果在回乡的路上弄丢了,甚是可惜。
高邮不只有咸鸭蛋,这儿还出过个秦少游。文游台离大淖河不远,说不清多少年前,秦少游、苏东坡、孙莘老、王定国在此饮酒会文。台基是大块的土方,楼肯定在近些年翻新过。少游石像立在楼前,双眼似乎凝视不远处“淮堧名胜”的牌匾。山抹微云,湖映高塔,真雅兴也。
爬上河堤,向东望见的是错落的覆着雪的屋顶,再回头向西映入眼中的,便是镇国寺塔了。运气很好,我瞧见了一艘渡船,它机舱的烟囱冒着黑烟,船长正鸣笛准备渡河,我旋即跑下码头,搭了趟顺风船,不然真要绕三四里路上岛哩!
镇国寺塔是座唐塔,方形的四周,残旧的垣壁,底座深深嵌在“岛”上。这个岛,原是运河拓宽后,水流漫过低处才形成的。工人们正趁着干燥的冬天,给这座塔做“护理”,又搬来些假山石,矗在水边,顺带平整一下水边的草皮。镇国寺是个不大的寺,绕一整圈不足千步。寺门外的水照壁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河水的粼粼微波。
寺门口戴着工作牌的女志愿者告诉我,塔里的确有菩萨肉身像这么一说。不过她更为肯定的是,我将才过河的那个渡口,从她记事起就有了,岛上僧人出行来回都坐那艘船,老船长远近居民也都认识。
“这座岛上不是通了公交车么?”我打断她。
“哎,通了也不如船方便呀,咯咯咯……”
这清亮且可爱的笑,透着响晴的日光,竟有些仙气了。
化雪的日子里,温度一向很低。临近傍晚,湖边的气温很快就跌破零摄氏度。湖面是平静的、透明的,这样一片大水,可比北边的洪泽湖平静多了,一点儿浪都不起。湖面上鲜有船,可并不寂寞,也不荒凉,神秘确有些许。我所期待的芦苇和浅滩,连一小丛都没见着,更别提一大片了,取而代之的是根系浸没在水中的不认得的树。
一只毛色很常见的小花猫,从我出了镇国寺的大红门开始就跟着我,我沿着湖堤慢走了两里地,寻着一处宽阔的水域驻足,倚靠在一株树下,它就蜷在枝丫,陪我一起等待太阳落在湖面上。气温更低了。举着手机的我几乎丧失了指尖碰触屏幕的感觉。我等到了三只难得经过的货船。
“黄昏了。湖上的蓝天渐渐变浅黄,桔黄,又渐渐变成紫色,很深很深的紫色。这种紫色使人深深感动。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紫色的长天。”就像汪老的恩师沈从文先生常爱说的那样:这一切真是一个圣境。可是现在,没人在湖边的船上烧火做饭,也没人呼喊年幼的孩子回家了,“圣境”少了人,少了悠长的清脆的呼喊声,少了生气。陌生的旅人却有幸独享这里,真不知该是喜是忧。
寒夜降临,在高邮城里找到一家“贵宾楼”,简单点了几道能够做出纯粹淮扬风味的家常菜。菜品上桌,动筷品尝,满意至极。江淮平原物产丰腴,运河沿岸的城市更是富足。上大学之前,在家乡淮安参观淮扬菜博物馆。展厅的最后,花了好几个版面介绍了一位名为许嘉璐的学者对淮扬菜的研究,印象深刻,不觉有些喜爱与敬佩。不曾想,许老竟是儒学高等研究院的院长,在山大五年我却无缘见到这位同乡的老先生,哪怕是在一场学术会议上看见一眼也满足啊!说不定许老也是位爱吃、爱做菜、爱写作的可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