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深度的风景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沈从文人已成尘,歌亦凋零,只可追忆。可是一杆笔偶尔涂划的篇什,却早已镌刻了山河,雕镂了人心,永不漫漶。总是在想,沈从文究竟有什么魔力,能把偌大一个世界卑处一隅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桃源地,他褪色的衣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一直固执得以为沈从文应该是浪迹四野,风尘满身的。神秘得像寓言,抽象得似梦境。
沈从文的照片,最感兴趣的是一身布衣平和微笑的那张。目光那么平静,神采那么晶莹。笑是沈从文式的:点染着乡下人的狡黠,作家的通透,文人的恬然,长者的智慧,智者的平和。
曾经并不怎么喜欢沈从文,倒是沉迷于鲁迅。
当国家正在浩浩狼烟和猎猎战旗中做血与火的洗礼时,沈从文书房里的浅浅微笑似乎有些尴尬,有些太过温柔了。太温柔了,便会变味便会远离苍生。
只是到后来方觉得,鲁迅是置疑性的,沈从文是容纳性的。
鲁迅是可以而且善于从平常中看出不平常的极端敏感的天才,而沈从文则是把不平常亦当作平常来观照的一个安静的人。鲁迅在他的世界看到的是异化,沈从文在他的世界看到更多的是人性。鲁迅的小说是酒,酒当须陈;沈从文的小说是茶,茶无妨新。鲁迅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创立了“鲁镇风云”,沈从文同样也给我们建立了一个人性美丽的“湘西世界”。
我们并不要求紫罗兰和玫瑰花散发出同样的芳香,同样我们也不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方式。
所以喜欢了鲁迅并不妨碍喜欢从文。走近沈从文,亦别有一番滋味。
他的文字是湘西的千里沅水,清流蜿蜒,灵气氤氲。于是,荒山野岭,溪涧长河,幽篁,渡船,吊脚楼,贩夫走卒,男女歌哭,野人神话……一切的物事,便注定要让繁华地带的文明人类目光西流了。
沈从文一向自视为“乡下人”,这是他的立场和身份。在他眼中,湘西山水间原始蓬勃的生命欲望和朴素直率的性情发泄不仅天然合理,而且如诗如画。精致而不芜杂,含不尽之远韵。这是沈从文最结实的桃源梦想和人性寄托。
《边城》是沈从文用生命画出来的世外人境。那里山青得苍翠,水绿得通透,好似玉石融化天地之间。可是宁静和谐却又隐伏着一丝忧愁,如轻风之来袭,如柳絮之飘坠。或如小说中的一句:“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在这里沈从文虚构了一个有始无终的湘西爱情。有《关雎》、《蒹葭》的韵致,有期待有回避,有死有生,有“道阻且长”的伤感,有“溯洄从之”的追寻。
《边城》不惨烈,悠游而舒缓。所有的人都乘着一叶无法操纵的叫做命运的小舟,在缓缓的叙述之河中逼近悲剧。在这里,所有的人事纷扰,爱情的不遂人愿,与人性的美丑无关。在这里,命运不能回避,不能弃绝,不能诅咒。在这里,仅仅需要一种劲健的人性支撑。在这里,迷漫着尊严坚忍,绝非一味的纯美和轻柔。
“天威莫测”和人的自强共同构筑了《边城》的俊美景致。
沈从文的人生也是这样一种景致。他的生命之途是一条遍满荆棘的崎岖山路,而他就是一名不屈不挠、披荆斩棘的攀登者,他以锲而不舍的毅力,不仅创造了文学上的奇迹,更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宠辱不惊,不为形役,不为物系,有为而有所不为的人格操守,是沈从文的艺术境界向人生境界的扩展。
沈从文选定的最后归宿是他的梦里故国湘西。1992年,他的骨灰由亲人带到故乡凤凰县,葬于听涛山下,撒向沱江水中。
总是觉得,沈从文是一片有深度的风景。自然到来,自然转弯,自然远去,殊无滞涩,饶有情致。他以乡下人的固执,进入了最澄澈的人性思考,把微笑固执得输进了历史的魂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