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礼教视角看婴宁性情的巨变
《婴宁》是蒲松龄著名的《聊斋志异》中一个名篇,小说塑造了一个狐女婴宁的可爱形象,她的一个重要特点是笑。那率真的笑声仿佛迷一样,但也是这纯真的笑在后来随着婴宁进入人世间之后,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在被人世间的礼教进行规训之前,婴宁是如此的天真可爱。小说中有一次写王生在游园时,“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首先,我们可以看到婴宁是爬在树上的,而传统女性须在深闺中,如何能够随性攀爬于树?这是间接突显婴宁天性的一个地方。其次,王生是小步走的,这是传统礼仪当中的形态,而婴宁看到之后开始大笑,笑到快掉下来,简直是不顾自己的形象了。然而后来还是一直笑,“且下且笑,不能自止”。蒲松龄在人物塑造上并没有就此收手,而是果真让婴宁掉下来了。当王生匆忙上前去搀扶的时候,婴宁又是毫无由头地笑,“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让人捉摸不着。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摔倒而感到悲伤或难为情,这一连串的笑是源于那种天然的本真,毫无掩饰,也毫不夸张。
但是进入人世之后,婴宁不断地融入新环境当中,从终日发笑转变为不再笑了。这一巨大转变从人性变化的角度上看,让人匪夷所思。在这一转变之前,婴宁之所以能有天真烂漫的笑,是因为她本是一只狐仙,也就是说她最开始是不曾受到一丁点人世间的污染的,全是大自然的本色。蒲松龄用这一点来比喻一个完整又纯洁的形象,但是进入世俗之中,却失去了这样的笑,世俗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能改变一个人秉性?有趣的是,当婴宁的小孩出生时,又是笑个不停,“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也就是说人一诞生时,本性是纯洁的,没有受到世俗的约束与规训,这个时候就像一张纸一样的本真状态。
我们应该看到这种巨大转变背后的深层原因。首先,文化环境的转变,导致了一种由“真”向“善”的转变。所谓真的文化环境,主要是指婴宁从小到大都生活中一种类似世外桃源的环境当中,这样的文化环境对婴宁的性格养成具有决定性的作用。譬如婴宁生活的环境中,山是“空翠爽肌”,茅屋是“意甚修雅”,还有房屋后面有一个小园,那里“细草铺毡”,经常是“野鸟格碟其中”。在这样的环境当中生活,自然是无忧无虑,养成了婴宁天真烂漫的性格,而她的“笑”其实不过是蒲松龄从具体的角度突出这种天真性情的方法。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像人世间那样的礼俗,没有任何的人为的道德规范,一切都是自然本真的状态。其实能够拥有如此笔调的叙述,主要还是依赖于中国传统思想当中的一个重要源头——道家思想,自然本真的状态就是道家所追求的。老子提倡“返璞归真”,也就是回到孩童的状态,所以我们能够从蒲松龄的文化意识当中找到其源头,这一部分是来自于道家。
而人世间所有的礼俗及道德规范来自于哪里呢?其实是来自于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儒家思想。当下学界大部分学者对婴宁转变之后所受到的礼俗,是持批评态度的,但是极少从这种礼俗的来源上去考量。人世间必然有一套人世间的规则秩序,无论是社会或者政治,都不可能像老子理想中的小国寡民的状态,所以在这一点上,儒家的礼制建构有其积极的意义。儒家礼制的追求是一套“善”的道德规范,这是儒家学说的初衷,也就是说“善”是这一套礼制的道德价值。这一套道德规范受到了传统中国人的认可,并且为中国传统礼制服务了两千年。所以小说中像“操女红精巧绝伦”就是传统女性道德规范的一种要求,我们在此不必用现代的价值观去进行任何的道德价值判断,但是可以得出的是,从一种“真”的文化环境到追求“善”的人世间,所有的道德规范对每个人都是有效的,对每个人都具有规训的作用,所以婴宁想要在这样新的文化环境当中生存下去,必须得有所转变。
其次,人世间的那一套礼制,虽然其精神是追求“善”的,但是延续了两千年,许多仪式都已经僵化,无论是社会还是家庭伦理,都有十分明确的礼仪规定。婴宁与王生结婚之后,意味着组建成一个家庭组织。在古代的中国,并不是现代社会这样以个人为基本单位,古代中国的社会主要是以家庭为本位的,所以婴宁的一切行为都需从家庭的角度出发。所以在家庭当中的伦理关系便成为一个重点,本来婴宁是“少教训”的,其实这里的“教训”指的是没有受到人世间礼俗的浸染,自然在最初也就没有任何的家庭组织概念。但是在进入家庭之后,经历了一系列的丧、祭等人世间的礼俗,婴宁为她自己的婚姻与家庭作出了改变,慢慢地懂得了“昧爽即来省问”,并且在家中为她的婆婆分忧。“省问”其实是古代作为晚辈对长辈的一种问安方式,特别是作为儿媳。在《女孝经》当中有相当具体的规定,规定了儿媳对公婆应该做的行为。所以出于家庭观念的影响,婴宁在与王生成婚之后,由一个天真的少女变成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妇人,她必须时刻注意着应该遵守的妇德,譬如“生以其憨痴,恐漏泄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不再将家中私事说与别人,这是出于家庭本位的思考。
最末,就是道德他律内化为自律。道德规范属于一种外在的规范,当一个人只有对此规范进行认同之后,将规范的他律性转化为自律性,才能产生道德自力,从而使自己产生道德价值判断,自觉地遵守道德规范。婴宁进入人世间之后,她实际上也进行了这样的转变,也就是将人世间的道德规范内化为自身的道德自律。对世俗的要求,不论是她自愿或者被迫,她最终都是认同的,为了自己能够融合这个家庭、适应社会涂上了一层保护色。比如“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就是对自己的保护了,并且在经历了小说中的官司之后,她“矢不复笑”也是对道德规范的认同,尽管是被迫的,但是实际上已经起了道德自律,对她以后的行为有所规训。譬如婴宁最后合葬父母,其实就是人世间的行为规范,这就是道德内化为自律的一种具体体现。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婴宁》中成功刻画了狐仙婴宁的形象,并着重描写她进入人世间前后其性情的巨大转变,这样的转变主要可以归结为三方面的原因,即文化环境的转变、礼俗的约束以及道德他律内化为自律,这三方面的原因应该说是关乎整个中国古代思想史的大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