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文化圈”的实像与虚像
4月8日,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教授、中华日本学会常务理事徐静波做客外国语学院主办的“从亚洲的文学·文化的传统与共有展望亚洲共同体系列讲座”,为山大学子带来了一场名为“‘东亚文化圈’的实像与虚像”的精彩演讲,着重探讨了“东亚文化圈”的核心内容、演进历程、现状与走向,最后落点于为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目标而努力的主题。
“东亚文化圈”概念的提出
“东亚文化圈”概念的提出,最早要追溯到1962年。日本历史学家西岛定生在《6—8世纪的东亚》一文中,首次提出了“汉字文化圈”的概念。6—8世纪正处于中国历史上的隋唐时期,这里的“汉字文化圈”是指自中国皇帝那里获得册封的周边民族,以汉文为媒介,将中国文化引入本地并加以发展,进而确立自己自立的区域。2000年,日本出生的韩国学者、早稻田大学教授李成市出版了《东亚文化圈的形成》一书,明确提出了“东亚文化圈”的概念。从西岛定生开始到李成市为止完成了从“汉字文化圈”到“东亚文化圈”的演变。
“东亚文化圈”的基本要素
徐静波指出,农耕文明是“东亚文化圈”的要素之一。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以后,大致可以分为农耕文明时期和游牧文明时期。农耕文明包括农耕生活,人类定居后形成了以氏族血缘为基础的村落和部落国家,以及相应的祭祀、礼仪等,人类文明水平也随之上升。
儒家思想和部分道家思想是“东亚文化圈”的另一要素。两千五百年前,儒家思想、道家思想诞生。东汉时期,道家思想融入其他思想元素后慢慢形成道教。需要明确的是,道教与道家有关系,但道教并不等同于道家,这是两个概念。相较于道家思想来说,儒家思想里含有较多的普世价值,也比较容易被世人接受。
再一个要素就是汉译或部分中国化的佛教。佛教并非产生于中国本土,而是源自古印度北部,由释迦牟尼所创建,在西汉末年经由西域传入我国中原地区。佛教经典也被翻译成汉文,在翻译过程中难免会融入部分中原文化元素,所以这里说的是“部分中国化”的佛教,其用词和表述与原来的佛教有一定的差距。在东亚地区传播的佛教,主要是汉译佛教或者部分中国化的佛教,以大乘佛教为主。
世界上的族群有上千个,但绝大多数民族都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在今天仍是这样。有文字的文明相对来讲是发展程度较高的文明。在东亚,中原地区的汉字慢慢演变形成,从早期的甲骨文、钟鼎文,演变至秦时候的篆文、汉代的隶书,再到楷书等。后来汉字汉文也随着农耕文明的推广慢慢传播开去,同时儒家思想、佛教等也随着汉字汉文在周边地区传播开来。
隋唐时期成熟的以律令制为代表的政治法律体系也在周边国家和地区广泛传播。朝鲜、日本、越南、琉球的建筑、庭园、书法、绘画等大都起源于中国的艺术。
东亚大陆文化向东部、南方的传播
(一)朝鲜
公元前2世纪初,自燕国出逃的卫满推翻原来的朝鲜政权(准王)建立卫氏朝鲜。后卫氏朝鲜向西南扩张,与汉朝矛盾激化,公元前109年,汉武帝派遣大军征伐,延续了近90年的卫氏朝鲜灭亡。公元前108年,汉武帝在朝鲜北部设置了乐浪、真番等四个郡,将这个地方收归汉帝国的版图。历经魏晋时期,该地区基本上是在中原王朝的统治之下。公元前37年建立的高句丽,势力强大后于313年消灭乐浪郡,国势渐盛。南部则出现了百济和新罗,历史上将高句丽、百济、新罗三个国家的统治时期称为三国时期。三个国家战乱不断,但都接受中原王朝的册封。册封往往与朝贡联系在一起,所谓册封就是近代以前东亚地区的一种国际秩序,小国建国要经过中原王朝的册封并且定期朝贡以示服从,中原王朝可以称帝,而被册封的小国只能称王。668年,新罗在唐的支持下,消灭了高句丽和百济,开启了统一的新罗时代。918年,后高句丽部将王建建立高丽国,936年统一半岛,统治时期长达近五百年,史称高丽王朝。其间高丽国屡次遭受契丹人、女真人和蒙古人的入侵,最后向元称臣。1392年,武将李成桂迫使原高丽国王退位,自立为王,建立了朝鲜王朝。1397年,受明王朝册封,改国名为朝鲜,迁首都至汉城,一直延续至近代。
公元前1000年左右,青铜器自东亚大陆传入朝鲜半岛,黍、粟和高粱等农作物在朝鲜半岛开始种植。汉江流域等地发掘出了公元前10~5世纪的碳化米粒,证明朝鲜半岛中南部的平原地带已经出现了水稻栽培。饲养业也已经开始。儒家的典籍约在汉武帝设四郡的时期全面传入半岛。3世纪前后,佛教自中国传入。高句丽、百济、新罗开始摄取五经、三史等汉文化,设立五经博士,导入大陆制度。高句丽王朝研究儒学的官学和私学兴盛;985年引进创设科举制度;12世纪编撰汉文史书《三国史记》等;朝鲜王朝时期,儒教至上主义、朱子学的垄断地位和朝鲜朱子学的产生和发展也助力于中原文化的传入。
像朝鲜王宫中的景福宫,就得名于《诗经》中的“君子万年,介尔景福”。高丽王朝于992年创建的最高教育机构“成均馆”(初名国子监),名字则来源于《周礼》中的“成人才之未就,均风俗之不齐”,就读者主要研读儒学经典和高丽法律等。
(二)日本
日本历史学家将日本历史划分为绳文时代、弥生时代、古坟时代等16个时代。绳文时代是日本旧石器时代后期使用绳文式陶器的时代,始于公元前12000年,结束于公元前300年。1877年,来日本任教的美国动物学家摩斯对东京的大森贝冢进行了考古研究,而“绳文”一词正来源于其发掘报告。这一时期属于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之前的文明,生存方式主要有三种:狩猎、采集、捕鱼。
在约公元前300—公元300年的弥生时代,以水稻栽培为主体的农耕文明和金属器文明传入日本。考古学的研究证明,稻作文明通过两条途径传入日本,一条途径是从长江中下游渡海传入;另一条是从朝鲜半岛南部,经对马海峡传入日本九州北部。这里涉及到“徐福东渡”的史实和传说,《史记》中有详细记载。徐福是秦始皇时期的一名方士,后受秦始皇派遣出海采集仙药,带着3000童男童女及工匠、技师、谷物种子等一去不返。后来,在韩国南部、日本九州等地陆续出现了一些石碑,上书徐福登陆之地;一些祭祀徐福的庙宇也相继出现。
根据《后汉书》记载,公元57年日本列岛南部的倭国派使者来汉朝拜,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赐其“汉倭奴国王”金印。历史上与中国交往比较密切的国家还有邪马台国。6世纪时,百济的五经博士传来儒学经典,僧人传来了佛教。儒学经典和佛教都是经过朝鲜半岛、经由朝鲜半岛人传入日本列岛的。
古坟时代是继弥生时代之后的一个时代,终于七世纪初,因当时统治者大量营建“古坟”而得名,大和政权逐渐形成。607年圣德太子派出遣隋使,国书上书写有“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表示日本试图脱离册封体制。公元700年前后,天皇名称和日本国名正式出现。
奈良时代(710~794年)和平安时代前期是日本全民学习中国文化的时期,鉴真和尚东渡即是在这个时期。镰仓时代(1185~1333)的荣西禅师将中国禅宗的临济宗和饮茶习俗传入日本。在室町时代(1336~1573),明王朝册封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开启勘合贸易。江户时代,德川幕府实行锁国政策,但日本与外国的贸易关系并非完全中止,而是仅允许与特定对象进行贸易,如荷兰、中国等。锁国时期,日本与朝鲜也有往来,比如朝鲜通信使将朱子学带到日本,后来逐渐兴盛。1797年,位于东京(当时称江户)的昌平坂学问所建成,后称“昌平黉”,现在一般称为“圣堂”,里边设有孔子像。
在18世纪江户时代,日本掀起了一股民族主义意识,强调日本的本位文化、本民族的东西,日本国学继而兴起,代表人物是本居宣长。本居宣长提出要排除外来文化,保留本土文化。对他而言,外来文化就是指儒学和佛学。本居宣长也对汉光武帝刘秀赐印一事表示质疑,但1784年,金印在福冈郊外被发现,这一事实有力地反驳了他的质疑。
近代以后,日本的启蒙思想家崇尚西洋文明,抨击和贬抑儒家思想。但传统的儒学研究力量依然比较强大,且在一定程度上将儒学日本化,强调忠而弱化孝。儒家的伦理在一定程度上被消融在了武士道精神中。近代企业思想家和实业家涩泽荣一曾撰写《论语和算盘》,认为道德和精明的企划头脑是现代企业家的立身之本,主张道德经济合一的经营管理思想,从而培植了颇具日本特色的资本主义精神。在今天,儒家思想更多地被看作是一种难以超越的东方智慧。
(三)越南
公元前111年,汉武帝灭南越国,并在今越南北部和中部设立了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实施直接的行政管理,中国文化开始影响到该地区。汉以后,儒学传入。6世纪,大乘佛教传入越南。唐时称该地区为安南。938年,越南独立,但仍为中国的藩属国,通用汉字,保留科举制度,后逐渐衍生出喃文。喃文是汉字型孳乳文字中的一种,泛指越南国内出现汉字形体的文字。越南在长期使用汉字的同时,假借汉字和仿效汉字结构原理和方法,依据越南主体民族京族的读音,创造了喃文。17世纪中叶起,西方传教士创造了拉丁文的越南语。19世纪后半期,法国占领越南后,推行拉丁化的越南语,1945年拉丁化的越南语正式定为越南国语。由于长时期受中原文化的影响,在越南,中国文化的痕迹很深。
(四)琉球
琉球是周边文明史发展最晚也是最短的一个地方。11世纪左右才出现农耕文明,农耕文明确立后才有了部落国家。1372年,在琉球三国尚未统一时,明王朝朱元璋派使臣去最大的中山国册封,中山国随即派使臣去朝贡。琉球统一后继续向明称臣,同时使用明和清的年号,使用汉字,史书的记录也都用汉文,而且政治制度等大都模仿中国。
近代以前,汉字汉文在日本、朝鲜和越南影响重大。奈良平安时代主要的日本史书均用汉文写成,比如编纂于720年、流传至今最早的日本正史《日本书纪》等。近代以前主要的朝鲜史书均用汉文撰写,比如1145年完成的朝鲜第一部史书《三国史记》及《李朝实录》。19世纪以前的越南史书也均用汉文撰写,如《大越史记》等。
“东亚文化圈”在近代渐趋瓦解
“东亚文化圈”(汉字文化圈)在近代渐趋瓦解。朝鲜王国在1443年创制了朝鲜自制的文字“训民正音”,民族意识日益强烈。满清入关建立清王朝后,朝鲜出于对满清的鄙视而逐渐疏离中国,认为自己传承了正统的儒家文化而自命为“小中华”;1910年被日本吞并后与中国疏离的进程加剧。二战后、尤其是朝鲜战争后半岛在形式上基本脱出了“东亚文化圈”,汉字的使用基本被废止。
日本在10世纪时假名已广泛应用,书写文字逐渐过渡到由汉字和假名共同组成的日文。16世纪末以后逐渐认识到了东亚以外的世界,19世纪中叶开国后开始主动融入西方世界,同时自认为日本保存了较好的东亚文化,而中国在近代的衰落也加剧了日本对中国的轻视。
越南是被迫接受中国的统治和文化影响的,虽然中国文化极大地促进了越南的文明进程,但其对中国一直是抗拒的。此外法国等西方文明的进入也减弱了中国的影响。
“东亚文化圈”的现状与未来
“东亚文化圈”的核心文化基本上是农耕文明的产物。进入近代、现代社会后,它的部分价值渐渐与今天的社会乖离,其部分内容衰败被淘汰是时代变迁的结果。汉字在朝鲜半岛已经废弃不用。日文中的汉字近乎一半是近代以后创造的新词语,这些新词语大半也融入到了中国的汉字词语中。
虽然中国在近代一百多年的衰败,极大地减弱了它在东亚的文化核心地位,但今天它的重新崛起,是重新建立其文化魅力的大好时机。对东亚国家而言,东亚传统文化也许能成为一个维系彼此的人文纽带。虽然近代史上的创伤和当前的利益冲突以及各国的民族主义情绪有损于这一纽带,但以儒学和佛教为核心的东亚文化依然为东亚各国所重视,如何将这一文化资源最大程度地活用,并通过各种新的传媒形式和人文交流来唤醒东亚各国民众的历史记忆,以此拉近各国民众的文化情感,是我们开展与东亚邻国人文交流的一个基点。(整理:郭玲) 本期主持 李思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