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术启蒙者和引路人
——忆恩师狄其骢教授杜书瀛1958年我走进了青岛鱼山路山东大学校园。那个长着许多樱花树、玫瑰花和法国梧桐的地方,高低错落,站在小山坡上就能看见大海。山水辉映之下,红瓦绿树,碧草蓝天,美如花园——它距我观海一路的家只有几里路,而我对它向往久矣,从上高中的时候起。
我在这所全国闻名的高等学府的中文系接受了文学启蒙教育。这里集中了那么多著名的教授、学者,顶尖的文学史家、美学家、语言学家,一提名字便觉如雷贯耳的作家、诗人,积累了深厚的文学底蕴,形成强大的文学气场。在这样的氛围中,即使你是一个白板,也会无形中涂上文学色彩;即使你只有中等才力,天长日久,耳濡目染,也会浸透文学汁液,熏陶成一个文学人。进入这样一个学习环境,是我一生的幸运。
但是,具体说到我走上美学和文艺理论研究之路,必须提到我的恩师狄其骢先生——他是我的学术启蒙者和引路人。
入学即迁校。学校从青岛搬到济南,折腾几个月才上课。我记得为我们讲授文学理论课(当时的名称叫“文艺学概论”,大跃进时称“毛泽东文艺思想”)的老师中,最年轻的一位就是狄其骢先生。当时好像他刚刚毕业留校当助教不久。老实说,起初我并不看好,也不习惯他的讲课。第一次见他走上讲台,中等偏高的个儿,因身材清瘦而显得有些单薄,活脱脱一个文弱书生。他开始讲课时,说话怯生生的,声音放不开,再加上南方口音,我适应了好一阵子,耳朵才顺过劲儿来。然而,听常了,仔细领会,一句一句,逻辑性很强。数堂课下来,琢磨琢磨他的讲课内容,蛮有味道。正是从狄老师那里,我开始知道什么叫理论,什么叫文艺理论,并且逐渐喜欢上了这门课,喜欢上了文学这个本是充满感性形象的大行当中最抽象的理论思维领域,也喜欢上了讲这门课的狄老师。
狄先生虽然是老师,但是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课堂上他是老师,课下更像是兄长,我们愿意同他接近,甚至没大没小地同他混在一起。对那些老教授,我们总是有些敬畏;但是对狄老师,就随意和放浪了许多,可以像朋友那样交谈。我们之间的心能够贴得很近。
在山东大学中文系上学的那几年,我算是比较好学好问的学生,课堂上没有听懂的地方,或者阅读参考书不明白的问题,总要找老师求教。我找得次数最多的就是狄老师。而且当年我少不更事,不分时间地点,不管场合,不顾老师忙闲、有事没事,只要有问题,就去黏着老师。有时是在课间休息,有时是在下课之后,有时在路上,有时在饭后,有时在晚上,还常常跑到老师家里去。狄老师非常耐心,有问必答,而且总是讲得很详细;他还善于启发我的思考,让我自己把问题想明白;有时他还同我讨论,尊重我的想法。现在想来十分愧疚,不管不顾硬是占用了老师那么多休息时间,甚至工作和科研时间。最对不起老师的一次,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快十点了,我去敲狄老师家的门。那是一个筒子楼,住的大多是青年教师。楼道的灯已经熄灭了,大概大部分人家都休息了。他的夫人荣老师很快给我开了门。我进门一看,愣住了:狄老师已经躺进被窝准备睡觉。我立刻觉得自己太冒昧、太失礼,连连道歉,说改日再来打扰,想退出门外。但狄老师在被窝里忙喊:“别走,别走,没有关系,有问题我们就在这里谈。”荣老师搬一个凳子放在床前给我坐,狄老师就躺在被窝里面,同我谈了将近半个小时。那时狄老师刚结婚不久,荣老师也刚从北京大学调回来,可以说正当新婚燕尔之时。现在想来,周末夜晚冒冒失失去打扰,真是罪过,罪过!很长时间里后悔不已。
在我眼里,狄老师学问做得好。特别是我入学没几年,就看到他在《新建设》上发表了一篇学术论文,令系里的老师和同学刮目相看———要知道《新建设》是国家级刊物,在上面常常见到朱光潜、周谷城、宗白华、常任侠、李泽厚等著名学者的文章。狄老师作为青年助教能在这样的大刊物上发表文章,实属凤毛麟角。狄老师还写过一篇论美的本质的论文(不知后来发表了没有),因为我老黏着他谈学问,他便把论文的主要观点讲给我听。如此高深的美学理论,虽然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引起我浓厚的兴趣。那时美学对我来说有点神秘;而越是觉得神秘,吸引力就越强。这其实埋下了后来我喜欢美学、从事美学研究的种子。
渐渐地,狄老师作为一个青年学者成了我们暗暗崇拜的对象;如果当时有“星”,狄老师就是我们的“星”了。
狄老师不但在学问上成为我崇拜的对象,而且觉得他非常有生活情趣,多才多艺。他会表演,晚会上演唱“夫妻观灯”,“唱”“念”“做”“打”,风采光鲜,很能打动观众。他会打篮球,下午常常出现在篮球场上。系与系之间青年教师有时进行篮球比赛,只要有狄老师在,我们这些学生总要赶去观看、助威。虽然他与身材魁梧的北方大汉碰撞起来不占优势,但灵巧机智,其上篮姿势可谓轻盈飘逸,用我学了美学之后的话说,就是富有美感。后来我还知道他做得一手好菜———那是我离开母校到北京工作很久之后,有一次回母校参加狄老师所带的研究生论文答辩,事毕他请我到家里吃饭。一桌丰盛的晚餐,各种菜肴端上来,色香味俱美,令人馋涎欲滴。我忙感谢师母———我以为是荣老师的手艺,可她指着狄老师说:“我不会做菜,这都是出于他之手。”狄老师解释:“这是家传,受之于母亲,在我小时候,还没有锅台高,妈妈做菜,我就踩在小凳子上看,慢慢学会了。”
时间很快到了1963年下半年。教育部通知,1964年各个学科将招收研究生,而且不同于以往从高校毕业生中进行协商选拔(不用考试,形同分配工作),而是通过严格的考试择优录取,就像每年考大学那样正规。招生导师名录中,聚集了全国高校和科学研究单位许多著名教授、学者。我心动了,跃跃欲试,便去找狄老师请教。他热情鼓励我报考。他把导师名录仔细研究了一番,建议我报考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研究所(即现在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前身)蔡仪先生的美学专业研究生。他说,中国目前搞美学和文艺理论的学者,蔡仪先生是数一数二的,他的《新美学》和《新艺术论》,还有《论现实主义问题》,是高质量的学术著作,他还在《文学评论》(1962年第6期)上发表了一篇论典型人物问题的权威论文;他称得上是真正的理论家,而且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狄老师又说,这几年美学问题大讨论很热闹,有好几派(至少是三派)争论,吵得不可开交,蔡仪先生是足以同其他各派抗衡的重要一派。虽然他的观点有许多人不赞成,但是他毕竟是一位功底深厚的美学家。在美学观点上,你不必亦步亦趋完全接受蔡仪先生的思想,但是跟着他学美学,肯定是高起点。
从狄老师同我谈话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报考蔡仪先生的研究生。1963年那个寒假,我没有回家,而是呆在学校里专心致志准备研究生考试。除了准备外语(我学的是俄语)之外,我把蔡仪先生开的参考书(例如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通信》、列宁《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等等)反复阅读了数遍,又在狄老师建议下找了蔡仪先生几本著作仔细研读。那些天,有问题时常跑到狄老师那里请教,真要把他家的门槛踏破了。临考试前,狄老师把我找去,说:你还要好好看看最近周扬同志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的战斗任务》(那是1963年周扬同志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第四次扩大会议的讲话),说不定考些最新的哲学理论问题呢。我谨遵师教。
1964年3月,我在学校大礼堂参加了一生中最认真、最紧张、最严肃的一次考试,它决定我是否能迈进研究生的门槛。
这年8月份发榜,我居然考中了。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狄老师,他似乎比我还高兴,立刻把他手边的一本《美学问题讨论集》第五集(作家出版社1962年2月版)作为礼物送给我。
后来我得知,那年报考蔡仪先生研究生的人,竟有77名,只录取了我一个。
由于狄老师的启蒙和引导,从1964年起我在蔡仪先生名下深造,后又留在文学研究所工作,走上文艺学、美学研究的“不归路”。
(作者单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