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的骆驼,忽然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只嘉峪关外的骆驼,毛色纯一,高大又温顺。每天,它被一个喋喋不休拉客的老太牵着,带上南来北往的面孔,在偌大沙漠的边缘,走着看不到尽头的小小圆圈。
它半道停下,老太急了,拿起小鞭子开始抽打,嘴里咒骂,握着绳的手关节泛出青白。但骆驼仍不走,反而一个倾身,坐下了,微微仰头。
我顺着它的目光,只见寸草不生的戈壁滩,远处是连绵的沙漠,一望无际,似要肆意生长,吞噬了那枚火红的暮日。
老太见这骆驼固执,气愤地上前踢了两脚,用蹩脚的普通话,大声和我解释说:“它以前不这样,可乖。”
我勉强地笑了,终是忍不住出声:“不要踢它了,让它休息会吧。”然而关外狂风呼啸,似乎吹走了我的声音,或许也掩埋了它低声的呜咽。老太无视我的声音,一边踢,一边骂着:“对这畜生就得来狠的,不能让它野。快起来!那边还有客人嘞。”
然而骆驼凝定着姿势,丝毫未动。它只是执着地向着天际,似拥着无上的虔诚,候一场金石为开的奇迹。
刹那间,西天忽绽霞光。大漠深处的火烧云,蔓延着给天地镀了金。那一片红红火火,喧嚣着,自荒野尽头奔腾而来,却在眼睫处温柔驻足,徒留漫地连波秋色。我似有所悟,看向骆驼,盛放的晚照中,它成了一抹剪影,利落出几分萧瑟的傲气。它该是笑了,周身皆温润。
停下,只为等候夕阳。
那一刻,我看着它,它看着落日。身侧不断有别的骆驼,被牵引着,低头重复那条日复一日的轨迹,老太还在着急地抽打骆驼,流云聚复散,余晖渐西沉。
我想,它此时在想什么呢?想那永远冲不破的循环?想那枯燥压抑被迫转圈的日子?不,不该是这样。它的目光所向,唯有远方与光。它应是想起遥远绿洲上一朵迎风而舞的小花;想那漫长星光能否渡过光秃贫瘠的无人区;想那关山飞雪烽戍无烟;想那公主的琵琶战士的金甲。一只彩蝶越过峻岭,山穷水尽处邂逅酒色的石头;庭院深处打开了一扇青窗,斟满旧时月色;单枪匹马的游子凿一艘木舟,江海独为客;云海中浮沉的诗人醉酿了三分烟霞,万象延作宾……那些美好都被自由二字加冕,真实可爱,却越不过这条被划定了的人生路。
夕阳终究落下了驼峰顶,天际渐灰。在老太最后一脚踢下前,骆驼起身,干脆利落。老太讪讪地摸了摸鼻,拽着那条绳,加快脚步向前。
一圈很短,只为牟利。我跨下骆驼,走到它面前,静静地看着。它的重睑深邃,丛毛丰盈,神态褪去了逆来顺受的模样,初现杏花满头的芳华。这一条人为划定的圆圈,是骆驼一生所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它们的世界,没有绿杨芳草春风岸,没有万顷波中一叶舟,只有规矩与方圆,旧俗与遵从。
它一生中所能想象到的最美的自由,就是坐下来,静静地,等着夕阳,从驼峰顶落下。
老太在旁边与一对情侣讨价还价,两人要一起骑,老太多收了钱,开心地带他们过来。骆驼负上二人,艰难起身,细长的腿在沙石间颤抖。我逃也似地跑开,将黯淡的夕阳抛在身后。
风起,我闭上眼,仿佛看到一望无际的沙漠深处,那只爱着落日的骆驼,慵懒坐着,微微仰首,清风抚过、余晖吻过它的周身。
眼角有朵冰花,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