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你是天使,回到上帝身边了。有人说,你是玉女,回到观音身边了。我不相信上帝和观音,但是,为了你,是应该有一个天堂的呵。——题记
济南的初雪来得这样早,晨光初现,大地苏醒,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洁白而冰冷。洁白,让我想到的是天使,是无邪的孩童,纯真美好。而冰冷,殆尽生命的温度,让我不愿去碰触。一如生离死别般的冰冷。
除了圣洁的雪花,还有什么能将纯白与冰冷兼具一身?是《妞妞》,是这首爱与绝望交织的圣歌,是这篇天使跌落凡间的悲剧,是这座用父爱的一砖一瓦堆砌起来的孤坟。我曾无数次地翻开它,更曾无数次地半途放弃,不忍卒读。
开篇,书的扉页上印有一副妞妞恋慕光明的照片。她正对着她口中的朋友“亮亮”挥着胖嘟嘟的小手。其实凡是看到妞妞的人,第一眼都会喜欢上这个充满灵气的小女婴,我更是如此。不知这幅照片摄于什么时间,想必是妞妞的右眼有微弱光感的时候吧?她眼中的企盼,眼底无法掩饰的焦急,扬起的小手,是对“亮亮”好朋友的呼唤——然而,这个朋友却越来越黯淡,越来越遥远,最后销声匿迹,再也唤不回来。
这幅珍贵的照片,我看了不下数十遍,总觉得看不够。然而有两个地方我始终没有勇气去注视,一是妞妞的眼睛,她长长的睫毛显得那样温顺动人,左眼的混浊肿大和右眼的纯真清澈形成了令人心碎的反差。二是妞妞那双肉肉的小手,正是这双小手,即使努足了吃奶的劲,也无法为自己推开小小世界的大门。
席绢曾说“悲剧的开端,总是一副惯例性的嚎哭景象,弄个凄惨的场面来表示悲壮”。然而周国平先生却是用温情脉脉的笔触,带我走进《妞妞》一书,走进这个爱与绝望交织的世界。这是《妞妞》独特的冰冷又温暖的情调。
周国平先生,本是一位严谨、理性、超脱的出色的哲学家,精读康德的理性批判主义,熟知萨特的存在主义与虚无,然而在刚刚出生的小妞妞面前,他一反常态,迸发出如此的温情、感性与浪漫——“我曾无数次地思考神秘,然而神秘却始终在我之外。你的诞生,就是我唯一能参与的神秘。由于你的到来,我这个不信神的人也对神充满了敬意。无论如何,一个亲自迎来天使的人是无法否认上帝的存在的。你是爸爸最得意的作品,你的摇篮放在爸爸的书房里,从此爸爸不读书,只读你。”多么任性!多么宠爱!哲学家放下批判的笔与刀,酿造着诱人的蜜糖,这比什么都更叫人沉醉!
不光是周国平先生爱妞妞,我也情不自禁地爱上妞妞了。小家伙真的很灵秀,可爱又聪明,坚强又勇敢,极惹人怜爱。只有几个月大的她,平时总是自己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摇篮里,睁着大大的眼睛,专心地啃手中的塑料玩具,不哭也不闹。爸爸妈妈俯身看她,她就把小脸蛋埋在手里,装作一动不动。直到听见有人在轻声唤妞妞,才把小手挪开,小嘴甜甜地咧开,爆发出一声灿烂的笑。
快一岁时,妞妞开始热衷于不断扩充自己的小小辞典。有时站在学步车里尿了,尿湿了裤子,懊恼地说“他妈的”。午睡醒来以后,用手摸摸光脚丫,说“鞋掉了”。想一想,又纠正“袜子掉了”。抓一抓躺在旁边的保姆阿珍说“拍拍妞妞睡觉”,又说“珍珍爱妞妞”。阿珍逗她,“不爱”。她骂“他妈的”,一边玩着那只袜子,一边自言自语,“不爱,不给,瞎说八道”。种种滑稽的情状,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妞妞,伶牙俐齿,欢声笑语,未来一定是这个世界出色的一员吧。
然而,她已没有未来。
一种名叫双眼多发性视网膜母细胞瘤的绝症永远地挡住了她进入这个世界的门。左眼摘除,右眼放疗冷冻,生存几率极低,医生无情地宣告。发病率不到万分之一的厄运,偏偏落在了妞妞头上,成了周国平先生一家在劫难逃的百分之百。
等待死亡,真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好像身在一场噩梦中,拼命挣扎也醒不过来。
对于妞妞来说,可怜的小家伙,她是不知道绝望的。因为她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呀!她是那样渴望认识、渴望接触、渴望进入她小小的世界!她的生命一天天走向衰竭,她的童真、好奇、可爱、热情、活力却在一天天增长。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在病重的夜里,妞妞几乎彻夜不眠,哭喊着“肚肚疼”“磕着了”“谁干的”“他妈的”。间或有一小会的平静,便自言自语安慰自己“磕着了,没事,没关系,爸爸疼小妞妞,好妞妞,心肝妞妞”,夹杂着“勇敢真棒高兴极了”等词语。爸爸妈妈一直抱着她,她好几次喊:“怕,怕!”大人安慰道,“妞妞不怕。”她哭得更凶了,“怕,妞妞怕!”爸爸妈妈不禁也放声哭了,她便大喊“勇敢,勇敢!”她精神萎靡,流着鼻涕,哭得那样伤心,把小身子紧紧贴在爸爸身上,听着爸爸的温言细语渐渐平静了,忽然有了呼应,自怜地说“娇”。爸爸说,“是呵,妞妞娇,妞妞是爸爸的命根子。”她听到命根子这个新词,笑了,连连喊“命根子”,高兴了一小会。
妞妞爱自己的爸爸,爱妈妈,还爱保姆珍珍,爱这个世界所有的善意。虽然被病痛折磨,却也还算是个活在幸福中的小娃娃。
爸爸也爱妞妞,爱她的勇敢,她的善良。然而这样的深爱给他带来的却是深深的绝望。
我曾以为周国平先生会足够坚强,因为在我眼中,他向来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以笔力扛千钧的公共知识分子,心脏比一般人要更坚韧;他还是一位看透了生死,看透了生命的虚无的哲学家,本该很容易开导自己,坦然应对苦难的重压。
然而,在心爱的女儿面前,他只不过是一位不知所措的父亲。
心学大师王阳明教会我们:一个人只要始终坚持自己对身外遭遇的独立性,在内心深处做到不动心,世上便没有任何苦难能够伤害他了。
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告诉我们:在茫茫人海里,与某个人的相遇纯属偶然,为丧失这样偶然的一种关系而悲痛欲绝,岂不痴愚?
假使周国平先生照他们这样想,大概可以摆脱绝望,做到刀枪不入,风雨如磐了。可是他不愿意做这样一个没有心、没有爱的人,不愿意变成这样一块不知人间苦痛的石头。
他向所有倡导“无爱无欲便无苦无痛”的哲学发出咆哮:“我所爱的人使我如此牵肠挂肚,我们之间的悲欢离合决不是我的身外遭遇,恰恰是我的生命的全部。让我继续为爱受苦吧,也胜似做这样一个任何苦难都伤害不到的空壳!”
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又是多么可喜的事!原来,爱让人绝望,同时,爱也让人甘于绝望。
一岁零六个月,妞妞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了她所眷恋的小小世界。
在本书的最后,周国平先生深情地写道:
“妞妞走了,你在时我抱你抱不够,因而觉得时间太少,现在你走了,我怀里空了,突然发现时间毫无用处,我不知道拿这么多时间来做什么,也许时间只有一个用处,他不是帮助我忘却,而是帮助我一天天走向死亡,走近你。”
我哭不出声来,只有泪水打湿了大段大段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