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天籁——元散曲赏读
山东大学文学博士、齐鲁师范学院教授李雁做客文学生活馆,为同学们作了题为“一派天籁——元散曲赏读”的讲座,与听众共同品读元散曲。李雁以马致远的《双调·拨不断》为引,点出元散曲独特的格调,通过赏析让听众了解了元散曲特有的鲜活诗意,在细细品读中让听众领略元散曲的天籁之音。
何为天籁
元散曲中谈到过屈原,但是它写的屈原和读者心目中的屈原不太一样。一谈到屈原,读者大多会想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样一个追求者。但是元散曲中提到屈原则大不相同,例如马致远《双调·拨不断》两首中
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
菊花开,正归来。伴虎溪僧、鹤林友、龙山客,似杜工部、陶渊明、李太白,有洞庭柑、东阳酒、西湖蟹。哎,楚三闾休怪!
一句“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与读者熟知的“世人皆醉我独醒”风格截然不同,这也是元散曲所独有的格调。
如庄子所说,天籁是自然的声响,是非常真实的,不做作,元散曲也是如此,非常“真”。这也是李雁心目中的天籁:自然的、天然真实不做作的声音即为天籁。
元散曲的形制
一代有一代的文学,正如读者所熟知的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而李雁所讲述的“元散曲”不同于元曲。元曲大致可分为两大类:杂剧与散曲。前者入戏演唱,即杂剧中的唱曲部分,也称“剧曲”。而只供文人吟咏、清唱的,后人称之为“散曲”。元杂剧是戏剧的形式,不过和现在所说的戏剧不太一样,元杂剧一般是一人主唱,故称之为剧曲。散曲,在元代称为“乐府”或“今乐府”,不是演戏的形式,不表达故事,主要是北方的音乐,是继唐诗、宋词之后兴起的另一种诗歌体裁,因起于金元时期的北方,故又称“北曲”。
元散曲有多种形制:
一是小令,又称“叶儿”,其名称源自唐朝的酒令,是散曲的基本单位,以一支独立的曲子为一首完整的作品,单片只曲,调短字少是其基本特征。例如:
长途野草寒沙,夕阳远水残霞,衰柳黄花瘦马。休题别话,今宵宿在谁家? ——无名氏《越调·天净沙》
“休提别话,今宵宿在谁家?”是一种率真的关系的写照。唐诗中这样真实的写照比较少,但是元散曲中却非常常见。
二是套数,又称“散套”或“太令”,是从宋金时期的诸宫调等说唱艺术发展而来。套数是把同一宫调的若干支不同曲牌的曲子(少则数支,多则几十支)连缀在一起,按一定的顺序排序,一韵到底(不得换韵),最后用“煞调”和“尾声”做结,构成一个完整的作品。例如杜仁杰《般涉调·耍孩儿·庄家不识构阑》:
风调雨顺民安乐,都不似俺庄家快活。桑蚕五谷十分收,官司无甚差科。当村许下还心愿,来到城中买些纸火。正打街头过,见吊个花碌碌纸榜,不似那答儿闹穰穰人多。
这篇作品以一个农村人的视角,写他第一次进城看杂剧的情形,真实、生动地描写出农家人进城的新鲜感,有感而发,直入心脾。
三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带过曲,即用两三个同一宫调的小令连缀在一起组成一个完整的作品。带过曲往往有相对固定的兼带关系,同宫调的某一曲牌常兼带另一固定的曲牌,中间不得换韵。例如:
无情杜宇闲淘气。头直上耳根底,声声聒得人心碎。你怎知,我就里,愁无际? 帘幕低垂,重门深闭。曲阑边,雕檐外,画楼西。把春酲唤起,将晓梦惊回。无明夜,闲聒噪,厮禁持。 我几曾离、这绣罗帏,没来由劝我道“不如归”。狂客江南正道迷,这声儿好去对俺那人啼。——曾瑞《南吕·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闺中闻杜鹃》
鲜活的诗意
在意境的表达方面,唐诗宋词已经达到很深的造诣,故元散曲想要发展并传承下去,就一定要提升和完善自我。
即使到了今天,创新依然必不可少。例如,常人看到一轮圆月,可能会用“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不过这和一千年前的苏轼有什么区别呢?再例如,当表达男女之情时,常人用“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这也不过是引用前人诗句而已,而台湾音乐人则想到“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这样全新的表达方式,很有新意,也更加引人注目。所以读者要向元人学习,既要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感受,又要学习前人的表述风格,不能局限于自己感受的直白表达。
如曾瑞在《南吕·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闺中闻杜鹃》中写“重门深闭。曲阑边,雕檐外,画楼西……”种种迹象表明抒情主人公家庭生活条件很好,但却“春酲”,说明此人有心事。第二段则体现了元曲真正的风格,描绘出相思之愁。从古至今,用鸟叫声写相思是一个常见手法。作者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又有创新,写出了不一样的诗意。
如马致远的杂剧《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第四折中,通过汉元帝和鸣雁之间的纠缠来抒写元帝对王昭君的朝思暮想,也是一种寓情于景的手法,通过文字表现出实实在在的感情。
又如贯云石的《双调·清江引·惜别》:
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
这是一支描写男子叹惜与情人离别之苦的小曲。小曲之妙不在直抒别怀的苦味,而是采用节制的笔法来表达这种郁结的情感:先是虚拟与情人相见时告白自己的心迹,继则采用“否定”的口吻,委曲道来,极写自己的情致深长;接连四个“不”字,以盘马弯弓之笔法,故作吞吐顿挫之语气,将“我”的心迹抖落得酣畅淋漓,而且将曲中“情势”推到高潮,又为后一句设下悬念,使读者忍不住要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于是,“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句一出,便使人体味出那种表白中所隐含的深挚情感是何等的绵长而宽广。整支小曲句短情长,曲折深妙,似抑还扬,韵味无穷。仔细体验一下唐诗和元曲的整体风格,读者便会发现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异。
再如马致远《双调·寿阳曲·无题》:
云笼月,风弄铁,两般儿助人凄切。剔银灯欲将心事写,长吁气一声吹灭。
这首小令最出色的地方在于它意境绝妙。前三句写凄凉情景,天空中一轮孤月悄悄地躲进了云层,满耳听到的尽是风吹房檐间挂的铁片发出的声响,这无限凄清之景引起未眠人深沉的思念。妙在后两句,本欲剔亮银灯叙写心事,谁知因一声长叹却将灯吹灭。委婉含蓄地描写了抒情主人公心事的凄凉、沉重。将灯挑亮而又吹灭,更提示出她在凄楚的夜晚,欲说还休却又无法排解悲哀的复杂心情。主人公因爱极而生的怨恨心态,在小令中表现得极其微妙曲折,细腻真切。短短一首小令,却几经曲折变化,把女主人公复杂的心理变化描写得异常生动、真切。结尾更是以长长的一声叹息作结,包含了思妇多少思念,多少怨恨,多少忧愁,让人回味不已。
品诗如品茶,有味道但是却说不出,无声胜有声,无限的情感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
独特的格调
一是真诚的现实关注。
不读书最高,不识字最好,不晓事倒有人夸俏。老天不肯辨清浊,好和歹没条道。善的人欺,贫的人笑,读书人都累倒。立身则小学,修身则大学,智和能都不如鸭青钞。——无名氏《中吕·朝天子·志感》
这首曲子题为“志感”,实是元代知识分子对黑暗社会的强烈怨刺,抨击元代社会道德沦丧的现实。反观全篇所写,两种人,两种命运,形成了鲜明、尖锐的对照。读这样的作品,不可能不引起读者的反思。讽刺的依据是正义感,作者对不读书有权、不读书最高、依本分只落得人轻贱、智和能不及鸭青钞的丑恶现实无比轻蔑、嘲弄。作者的态度不是遁世,而是愤世。他的精神所本,乃是当时已被践踏的文化传统。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如果作者没有这样一种基于信仰的正义感,也不会写出震撼人心的艺术作品。
二是夸张的艺术手法。
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个空,难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的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 ——王和卿《仙吕·醉中天·咏大蝴蝶》
这支小令艺术上的最大特色是高度的夸张。作者极写蝴蝶之大,甚至夸张到怪诞不经的程度。但是,怪而不失有趣,使人忍俊不禁,反复寻味、思索。从语言上看,小令恣肆朴野,浅近通俗,几无一字装饰,虽如随手之作,其味却端如橄榄,这正是散曲的上乘之境。
三是轻快的口语表达。
东村里鸡生凤,南庄上马变牛,六月里裹皮裘。 瓦垄上宜栽树,阳沟里好驾舟。瓮来大肉馒头,俺家的茄子大如斗。 ——无名氏《商调·梧叶儿·嘲谎人》
此曲对吹牛撒谎者进行了嘲讽。用归谬的手法,让说谎者自我独白,自我暴露,惟妙惟肖,使人禁不住莞尔一笑。曲辞朴素,幽默诙谐,颇具特色。
济南有极为丰富的诗歌传统,词中有“二安”,曲中有杜仁杰、张养浩。杜仁杰性格喜乐,活了八十多岁。长寿大约有两种类型:其一注重保养,刻意追求;其二顺其自然,无意得之。文学经典,大约也是这两种情况。唐诗当属前者,而元散曲却多属后者,写作时没想太多,轻松而无拘束,却也能传诵至今。
源自说唱文学的身世,注定元散曲带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只是当时流行的曲子,后来得到了读者的广泛认可,最终成为不朽的经典作品。
文学上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传统一起慢慢变老——从而成为经典。 (整理:李奕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