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祭
——评《百鸟朝凤》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 郭铭株希腊电影教父西奥·安哲罗普斯曾经说过:“电影唯一能做的,就是使时间的流逝变得甜美。它给人作伴,让我们的生活稍微好一点,那就是好电影、好诗的作用。它不能改变世界,人才能改变世界。”
其实这话还有后半段,在后半段里,这位电影教父说:“你知道人多么经常地尝试改变世界,同样的故事一次次重复,最终他们总是牺牲品,几代人迷失其中。”
这让我想起了《百鸟朝凤》中的焦三师徒。焦三爷死前躺在榻上,手死攥着徒弟,像个溺水的人一样,眼睛里的恳切让人不忍直视。旁边的桌子上堆着一沓旧币,那是庄稼人所有的家当。这个老人要把这些钱给他的徒弟,让他置办一套新玩意,将这黄河岸上几百年的唢呐匠活发扬光大。
而徒弟不能不点头。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能猜到的故事。小儿强扭着被送去学匠活,他的师傅是黄土脊背上吹唢呐的一把好手。师傅永远板着脸,毫不心软,行起事来却颇有章法。小娃娃吃得了苦,一年年水草丰茂,成为了红白事都可出活的好手,扛过了师傅肩上唢呐匠活的重担子。可是,时代朝夕变,庄里的哥儿姐儿一股脑涌向了大城市,村里红白事不再兴唢呐出活,唢呐班转眼分崩离析。师傅已老,一曲百鸟朝凤只余血泪。老人弥留之间,唯愿唢呐班壮大,而徒弟不得不点头。唢呐情长,却何以为继?式微不应美化米兰·昆德拉描写新旧交替之际时,曾这样写道:“我之所以热爱它是因为今天早上,我发现这个世界实在可怜,可怜之余,更为孤凄。”电影打动人心的地方即在于此。黄河岸上的唢呐匠不会再坐上太师椅,孝子贤孙跪一地,不会再有“接师礼”,甚至红白事都不再出活。游家班的人,早已散了,村子里处处管弦声,不愿听见唢呐起合。但是师徒俩仍守着唢呐班子,一心想要发扬光大。冷冷清清中,吹着唢呐,不知明日如何,只知道不能改走别的路。新旧之际,这种坚守显得尤为孤凄。
这样的孤凄净化了这世界,使这个旧日世界像个垂暮之人一样纯情起来。它使这个旧日世界沐浴在一片弥留之美那令人无可抵御的最后灵光之中。我们触目所及,皆是动容。我们看到芦苇荡边,多少个虔诚的娃娃曾跪坐在岸上,因此唢呐才传了一代又一代。我们看到焦三须发皆白,唢呐声里是当年盛况是今日凄凉。我们看到唢呐匠人将唢呐情吹进骨头缝里,吹的声声皆血、声声是泪。
但又正是这样的孤凄美化了这个世界,我们对我们的乡村进行了一种近乎甜蜜化的描述。在我们的乡村里,天蓝水清麦香,小院静谧,萤火虫点点,秋千飞扬。我们在给唢呐、在给农耕传统文化唱挽歌的时候,把农耕生活美化成了一曲田园牧歌。有人说,中国只有农村,没有乡村,中国广袤的村庄,有着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更有着无数的贫穷和衰败;有淳朴的人情,更有封建礼教、父权压迫。唢呐情长,但唢呐是门“匠活”。父亲的毒打与强制,以及太师椅所代表的面子,我们自然而然忽视了其中功利与粗暴的成分。唢呐情和这些是分不开的,这一切没有好或者不好,只有合适或者不合适。
在电影《霸王别姬》中,有一幕是四儿罚跪,他“哗”一声起地,定定地看着他师傅,说:“永没那日子了。”这个年轻人说:“这话放在旧社会,我信;放在新社会,我不信。”以前,戏骨都是戏班子用鞭子、用板子打出来的,一转身一甩袖皆是血泪。而如今老北京的四合院依然静静候着,一切还是旧日的颜色。可是突然间,这些方式就显得不合时宜了。告别不用刻薄唢呐式微,不是一粒麦穗掉了,我们拾起来便是。反倒有如屈子投江,汨罗江滚滚向西,就如时代滚滚向前,投也不是,不投也不是。影片马马虎虎给了个折中的交代,文化局录了唢呐声收进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导演吴天明去世,我们似乎告别了电影的“小说时代”。我们进入了电影的“视觉时代”。陈凯歌曾在Wharton(China+Summit闭幕式上说:“我们过去那样虔诚地说电影是人类无形的教堂,我们在这里祈祷,我们在这里看清楚,我们在这里找到,在精神上,我们应该向他们去。但这些功能,在今天的电影里面,基本上都消失了。”无论是电影,还是唢呐,我们都清楚地看到了一个时代的转变,在这个转变中,有人无所适从,有人选择坚守,有人选择改变。无论是什么,我们都应该保持宽容,世界从来都不是黑白两面,不要固执地站在一边,向对面刻薄地喊打喊杀。
影片也好,影评也罢,都不该固守在一种非此即彼的价值观中。在影片里,现代城市生活和农村传统手艺是对立的,前者意味着背信弃义,后者意味着坚守传承。在影评里,大家叫喊着传统手艺的不合时宜。余秋雨曾在《笔墨祭》中说:“有时我们不得不告别一些美,张罗一个个酸楚的祭奠。世间最让人消受不住的,就是对美的祭奠。”这种对美的告别,不应是刻薄的,不应刻薄到非此即彼。
龙应台在《目送》里曾说:“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寻找有时、放手有时,保持有时、舍弃有时……难的是,你如何辨识寻找和放手的时刻,你如何懂得,什么是什么呢?”《百鸟朝凤》带给我们的远不是唢呐情长,而是如何辨别放手与坚持的时刻,辨别之后,如何富有人情味地去坚守或者告别。正如西奥·安哲罗普斯说的那样:“电影不能改变世界,人才能改变世界。”我们应该怎么做,如何去做,才是我们看完电影应该思考的问题。这是文化之殇,也是时代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