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牟
牟牟被火车撞死的那一天,我才想到应该给它起一个名字。它的尸体被爸爸拎回家,放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我看到它的皮毛变成了深棕色,跟印象中溜光水滑的黑色不太一样,倒像裹着一层厚厚的黄牛皮,有点眼生。我蹲在牟牟旁边,守着它遗留在地上的躯壳,感到好像失去了什么一样。慢慢的,慢慢的,牟牟摇摇晃晃地模糊起来,变成一滩酱红色的血水。妈妈倾起水桶,血水从我的凉鞋下流走,我好像看到牟牟流到房子后面的沟渠里,耷拉着舌头浮在水面上。
在牟牟死掉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喜不喜欢这条狗,现在我也没有把这当作一个需要找到答案的问题。自始至终,牟牟和我好像是各自在路上走着,偶尔打个照面,我有时看得见它,有时看不见它,任何一个可能的时刻,它就转身走了。
牟牟不会跟在我身后跑起来,它大多数时候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某个地方,它每天回家的时间几乎跟我放学一样。爸爸笑着说它可能在外面上班。我想它有可能白天穿着人皮混迹于人类的世界,一样买菜,吃肉,上班,骑自行车,前爪扶住车头,右后爪当刹车。到了傍晚,它就脱下衣服做回一条黑狗,啃啃骨头。
我想,牟牟是没有同伴的,也没有主人。一条没有主人的狗好像听上去有点可怜,可是对牟牟来说,没有主人应该是最大的自由。但这种自由也导致了它最终死在火车车轮下。火车那么多轮子,它怎么跑得过,牟牟对周围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晚上牟牟在家里睡,它会自己找一个角落躺下,位置只会在家门左近。白天它是很少进家门的,好像它给自己划定了一条界线,永远在界线旁边游走,自觉和我们隔开。这一点爸爸很欣赏,他不止一次地夸奖过牟牟有眼色,那个时候我还不太明白有眼色是什么意思,现在回想起才觉得牟牟或许真的深谙人类规则。
牟牟是一条流浪狗,流浪不知道是它的遭遇还是它的选择。我常常从它眼里看到一种很木然的神情,好像不会对任何东西发生强烈的兴趣。作为一条狗,它也极少叫唤,情绪激动的片刻我也从未在它身上见过。给东西吃它就低着头吃,有时候一两天没人喂它,它还会叼回来一截骨头,我们总不担心牟牟会受饿,它的生活技巧至少比我强许多。
至少也有那么几天短暂的愉快记忆,有些时候家里吃下很多骨头,用铁盆子装起来留给牟牟,这个时候牟牟就会趴在食盆前慢慢地吃,一整天不见出门。这种日子我也有幸参与,我惯常搬了小凳子坐在它旁边,弓着背看着它,并不上手去摸它的皮毛,它时不时地抬头看我一眼,嘴里发出很轻的“呜”声,这个声音随着被它咬碎的骨头滑进食道,消失在曲折的肠道褶皱处。
牟牟在我家的时间很短,不到一个月。有时候我想如果它和我们相处的时间长一点,不要那么莽撞地跑上铁路,或许我们会成为关系不错的伙伴。爸爸将它的身体从铁轨上弄下来,带回家,放在我面前。我蹲下,盯住眼前的肉体,费力地从这张变形塌缩的皮毛下辨认是那只牟牟,是这只牟牟,是在我的生命线上只会出现一次的牟牟。
从此对动物的情感便不能打动我了。牟牟扁平扭曲的脸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如果现在还是需要回答我对牟牟有没有感情这个问题,我想,我和牟牟之间的联系已经随着它的最后一缕红色痕迹流进了沟渠里。牟牟只是偶然地出现,带着一点清清冷冷的模样与我相处着,我们彼此互不干涉,也不会将对方放在心上,我说过,牟牟很少跟在我身边打转,这已经说明它不在意我。
牟牟的暴毙向我提示了生命,关于活着的和死去的,在牟牟身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天我需要用一个名字来想起它。现在,当我说出“牟牟”这个词的时候,那条黑色的突然闯进我家赖着不肯走看上去古古怪怪的只在我的记忆中停留了一个月却将无限期停留下去的流浪狗,才前所未有地明确起来,有了一个指示,此后我想起它时,就不再需要按照上面的条件一个个排起序来才产生明确的、唯一的指向。牟牟成其为牟牟。
像突然涌进狭道的潮水,牟牟的形象涨满了我的脑海。假设,只是假设,我现在可以看到,一条黑色的小狗突然在水面上张开了眼睛,它的皮毛再次变得溜光,此时,它向岸边爬过来,一上岸就抖动着身体甩掉身上的污水,它经过我的脚边,我站着一动不动,它朝着我从未踏足的方向走去。
从它淡漠的眼睛中,我什么也没有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