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想象中高尚
去年农历七月,我不合时宜地踏上一座桂树成林却只在八月才飘香的城市,又迎着熏风立在船头,在倾泻的日光里欣赏烟雨迷蒙时才堪称绝唱的山河。我倒没怎么觉得遗憾,这种不合时宜的闲逛似乎已成为习惯了。有一座几次三番去过的城市,如今却只记得她宽到使人过马路发愁的长街,以及不知今日是否还有若干烧烤摊位的前门楼,这些忽大忽小的景象和物什中,我无论怎样脑补,也寻不出漫山红遍的秋北京。有一座在懵懂的年岁里日出游荡,日落睡觉的城市,孰料纵使我在白日登上直入云霄的楼宇鸟瞰人群、房屋与江水,也是终究描绘不出夜上海的风情万种。而这一年的雨桂林也终究是无缘。
所谓天时,不信也罢,因为这精致的世间,分分秒秒都在幻化演变。
那日乘车入城,我微微有些惊讶,一眼望去,街道两旁非旅店即餐馆。我便自以为是地下了定论:这地方真是功利。
晚上吃过米粉,溜达着去市场,称了些当地特产的青芒,十块三毛钱。我顺口便说:“十块钱得了。”没想到那果农既惊且怒道:“三毛钱凭啥就不给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一边乖乖给钱,一边感慨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次日,乘江轮由漓江漂至阳朔县城,已是傍晚。趁着日头不烈,体验一下江中竹排想来是件美事。竹排仅由六根毛竹并排相接而成,上置一把小竹椅。如此“精简”之物,自然需要专业人士来开动。于是,在这夏日黄昏的青山绿水间,我见识了一位面色黝黑、手臂粗壮的艄公大叔。他卷卷裤腿,掐了烟头,冲着前面的竹排努了一下嘴:“上!”我不敢怠慢,颤颤巍巍挪了上去。他快走几步,立在船头,左右撑几下长竹竿,筏子便漂入河中。他也还算敬业,指指点点着两岸的“蛤蟆观天”、“望夫石”、“元宝山”之类,经他一说,也还真有几分相似。行至一小瀑布前时,他喊我摆好姿势,一撑杆,那小竹排便顺势冲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对面蹲守的摄影师飞速按下快门,记录淋湿的过程,又指挥我摆若干动作配合。艄公这厢也不走了,示意小女子先上岸挑选些留念照片再返程。无奈,我也只得随意选一张。他似是嫌少,返回时便真正板起一张脸,再未说一句话。我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这厮一高兴将我扔河里。终于上了岸,听到周围的游人也在议论着这场在遇龙河上遇到的宰客。
然而,我们只顾着感叹这座旅游城市的险恶,摆出一副“除了我你们都不是真爱”的高尚架势,却忘记了这才是真正的人世间。
我们只发现,这座城市为了容纳更多的游客建起的多如牛毛的旅店餐馆,却没有看到,她为了保证游人来到这里能欣赏到原生态山水而关停了所有工业,并且由此造成的损失要由旅游业来弥补。
我们只看到,果农斤斤计较三毛钱的蝇头小利,却没有留意过艰辛耕作的背影,和守在水果摊前风吹日晒的女人飞速旋转的年轮。
我们只想着,艄公没有挣到提成板起的面孔,却不知道他生活的村庄没有田地,这一支竹竿就是一家老小的命。
没错儿,我,我们,习惯了所谓高尚,而那只是自以为是。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列祖列宗。我一直觉得,那些不幸与不公平都与我无关,也不愿去相信,自然也不愿去了解不幸背后的苦衷,和不公平背后的人情世故。于是,在想象中高尚的孩子就这样疏漏了万物。
体贴那些不快乐的人。
抬起头,看天边;低下头,才是人间。
亘古的象山早已习惯了彼此相离的湘江北去、漓江南流,桃花江水纵入其间,少男少女在这里祈求三生之缘。她该是不愿在想象中高尚。但唱观音,惯看人间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