菏泽牡丹行
我本不爱赏花,不爱那纷繁绮丽令人眩晕的景致。群芳争绽枝头,浓浓艳艳、疏疏懒懒、摇摇曳曳,有时竟妆扮出可厌的媚俗。
时维四月,花讯已至。踯躅在泉城的林荫小道上,不难感受到东风桃李、飞絮梧桐、娉婷玉兰、依依杨柳在阳春温和气候下的喧哗与骚动——那是美的生命力,令我一个异乡人,即使无情于春花春景,亦不能对春天无所感触。我与梁君远赴菏泽,正是为了细细体味这生长的春,这成熟的春,这似水一般的深春。
清明节显然不是赏花的好日子,曹州牡丹园空旷寂寥,一色碧青的花畦状若丘陵,此起彼伏,接连成势。此季并非牡丹的盛花期,满园春色沉酣不醒,初看时让人兴味索然。
园里尽是未开的花株,它们枝叶茂盛,状若伞盖,高低刚好及腰。十来枝花株簇成一个花丛,三四个花丛连成一片花畦,上百片花畦汇聚成一块巨大的花田。这花田是绿色的海洋,徜徉其中,倒也能体会出“春深似海”这句话的妙处。
走进花丛细瞧,娇弱的红蕾羞答答地蜷缩于绿萼中央,悄悄拉来几片蝉翼般嫩薄的花叶当被褥——牡丹仙子还在花骨朵里打瞌睡呢。她可真懒!梁君和我都不忍心打扰这嗜睡的芳华,但也唯恐她错过百花争春的大好时光。
未全开的牡丹,是一种半醉半醒、欲隐还显、将有仍无的朦胧美。花尖松弛,冒出一抹淡淡的红晕,宛如少女微启的樱唇。花房丰满圆润,鼓鼓地胀起,孕育着春天最绚烂的锦绣。花儿依旧困倦,那红蕾深处惺忪的睡眼是初生的花蕊,那溢出绿萼的隽逸的秀发是柔软的花丝,那从花房中诞生的丽质的肌骨是晶莹的花瓣。她们是那样的淡,那样的清纯,那样的若即若离。这是未成熟的春的美。
牡丹未及全盛,仲春不是她的舞台,然而海棠还没有开败。一树西府海棠正居田圃中央,花朵星星点点地闪耀,挂满枝头,像一片绿海深处升腾的旭日,秀色夺人。可能是不服气海棠花一枝独秀吧,周围好几株牡丹已盛开。白的、紫的、红的,千娇百媚,尽态极妍,在雨后新霁的天气里,清新优雅,富贵而不觉奢华。梁君早就按捺不住惜花的芳心,直直地跃到海棠树下,细赏那几株牡丹去了。
“唉!”蓦地传来一声叹惋,梁君在牡丹花前怅然不已。“要是满园的牡丹都像这几株一样盛开,那才叫美呢!也不枉走这一遭了。”何止梁君这样想,当年女皇武则天也想欣赏全盛的牡丹,可牡丹偏偏不开花,被贬到了洛阳。于是罗隐在诗里说牡丹花“任是无情也动人”,艳冠群芳的牡丹尚且有一丝冰冷,赏心乐事又哪能十全呢?
即便不能十全,我看最无情的牡丹也仍然是最有情的。说她最无情,因为她面对着最爱她的人也不怜惜早一刻开花。说她最有情,因为她在盛开时会把自己最美的姿态毫无保留地展现给春天。
这绿波荡漾的花田再过几周将会变成一望无垠的花海,姚黄魏紫相映成趣,牡丹芍药争奇斗艳。
是啊,成熟固然是极美的,不成熟何尝不是呢?生长是美的,衰老也可以是美的。只惦记着全盛的美,不珍惜当下的美,带来的将是遗憾。
说到遗憾,岂止花能解语,人亦有多情。眼前的花儿在柳泉先生笔下不就幻化成曹州的牡丹仙子葛巾、玉版了么?她们误入红尘,饱尝情味却终遭离乱。异史氏感慨“惜常生之未达也”。“未达”什么?未达“珍惜一切美”的境界。赏景应如是,人生亦复如是。亲情、友情、爱情何必求得十全?消受得了美的一瞬,就该百倍珍惜。
思虑及此,我会心地笑了,这才是菏泽牡丹的大美呀!梁君见我笑的突然,不禁打趣到“你不是不爱赏花吗?如今这么高兴,想必有佳句题咏吧?”我轻轻摇头,指着碧绿的花圃慢慢吟到: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