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继续吹
城市中的唯一一条河在我家附近缓缓流过,从周围土地还是一片荒芜、一片残砖败瓦时就是了。
刚搬家来这里时,河边还没有什么人家。黄昏来临的时候,父亲总喜欢拉着我的手在这条河边散步。放眼望去,岸边是高高矮矮的堤坝,上面歪歪斜斜地长着一层野草,疯狂地缠绕在一起,还有几个破旧的石亭,亭子上的雕花早就模糊了模样,像是胡子都发黄的老人,站在经久不晴的雨季里谛听着岁月的故事。许许多多个黄昏,我们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我跟着父亲的脚步,听他给我讲历史故事,他的声音柔软,像是每一次出门前耐心为我系好的鞋带上的蝴蝶,一上一下地在空中飘忽。这时,我会忍不住抬头看父亲,看他硬净的脸庞和整整齐齐的鬓角。夕阳撒下的光软软的,像是一条金色的丝带,围绕在父亲的脖颈间。
我在余晖中恍了神,等到意识过来,天空已经降下了黑色的帷幕,风吹起来,送来家中好闻的饭菜香,爸爸总是唱着一首好听的歌,领我返回家中。
约莫四五年间,这座城市逐步发展,生产高炉越来越密集,河边也有了越来越多人群,甚至建起了小区。高炉依河而立,每天吐出漆黑的烟雾,河边栽培起低矮的小灌木,树木有被修剪略显做作的姿态,树丛里装上了彩灯,夜晚来临之时,每一片叶上都渲染着荧荧的绿。我噘着嘴告诉父亲,我不喜欢这样以假乱真的绿色,也不喜欢河边一切的变化,而父亲总是笑笑,沉默不语。
父亲仍然带我走在河边。我们走过一座座被翻修的石亭,它们漆上了红色的油彩。我们走过桥下,看着桥墩两边插上的五颜六色的旗帜翻飞在风中。黄昏时候,父亲带我坐在桥洞的石凳上,人们与车辆的喧嚣声透过厚实的水泥桥面板穿透到桥下,全然不似过去的宁静。父亲却依然在隆隆声中对我说着从前的故事,累了,便又唱起那首好听的歌。父亲唱着,光照在他薄薄的眼镜片上。我听得入迷。
直到现在我仍会情不自禁回想起那段河边时光,想念父亲手掌心的温暖,想着父亲歌里的每一处细节。
只可惜怀念永远与当下生活存在着时间差,我总在失去后才开始感怀,才开始用心感受这条昔日里只属于我与父亲两人的河,和那些永不停歇的风,甚至在心里下了个定义———“这是我和父亲的东西”。父亲终究没有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甚至在我还没有真正成熟时,他便和母亲离婚,沿着这条河,去了北方。我只好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独自落泪,眼泪仿佛破碎的水晶,在风中散了,湿润了泥土,长出几株孤零零的小草来。
我日复一日地坐在河边,看着旗帜一点一点在岁月的雨季里变得陈旧,甚至被冲刷得发白,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我恳求漫长而多情的雨水和亘古不变的河水能扑灭我炙烤着的内心的野火。此刻的河和我心中缠绵不断的想念融为一体,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是无尽长夜里一盏纯白的灯。我对着月光站立,虔诚地恳求能收获一点来自河的治愈。无数次,我凭桥相望,却只能任思绪盘旋,终究无奈地发现尽管年年有春夏秋冬,尽管一切看似都无始末,一切人类引以为豪的事物包括精巧的生命,都是一经失去便无处可寻的。曾经父母亲相濡以沫,举案齐眉也仿佛只是一个画面,如同河对岸又新搭起来的一个灵棚,象征生命在时光里逐渐远去。所有爱憎生死对于时光都太过渺小,太容易被风土尘埃轻而易举地堙没。
父亲在时,他就像一条河;父亲走后,这条河便代表了父亲,它象征着过去所有的美好岁月,还有更重要的未来和远方。
于我而言,这世界变得太快,在我尚未看清楚时,这条河的宁静已不再;还不待我回味,无数关于温情的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对于时光,对于这条时光中永不停息的河流而言,一切都没有改变,即使有,也不过像一声细微的喟叹,不经意间就会消散,只有江月年年相似罢了。
临河微风起,我耳边又响起了父亲常常唱响的那首好听的歌《风继续吹》:
“风继续吹 不忍远离/心里极渴望 希望留下伴着你”
风继续吹,眼前的河依然平静,它们从不因外物而改变,像是大自然平整的心率。也许这世间的一切都一样,过去的从不停歇,而我们能做的,只有张开双臂,拥抱迎面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