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若斯 孑然独立
——读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题记
关于张爱玲,我一直深爱,奈何无缘。她在两岸三地大热的时候,我尚未出生;我出生那年,她却孤独地死去;等到我终于长大到能读懂她淡漠笔触下的悲欢离合,众人追捧她的热情又早已过去。我只能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张爱玲的书,沉默着读完,独自喟叹。
张爱玲的一生是一分为二的,前半生她把自己书写成了一部传奇,后半世她只活在自己的躯壳里,任世间喧嚷,她缄默如井。她最终无法与这个世界达成妥协,却与自己和解,选择穿着她最爱的旗袍,静默地死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如同在评论自己,《倾城之恋》里她这样写道。
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是受尽封建家庭三纲五常之苦的独身女子,另一个则是受到冷眼仇视的私生子,继承财产后又被人追捧,一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他们看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那个人情凉薄、大家都为生死之计奔波的乱世,人们为了一点利益可以撕破脸皮,却又想做得体面,故作矜持。这对同样自私的男女却因为战乱彼此看见了真心。
白流苏的第一段婚姻以失败告终,返回娘家,身上的财产却被哥嫂欺榨,受尽白眼。当她前夫去世之时,家里的亲戚都想趁这个好时机撵她走以减少包袱,就连母亲为求全家的安宁也无法为她做主。门堂里的黯淡与外面为七妹张罗婚事的吵闹让她醒悟,青春在这里是不稀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地生出来,满是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地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当她与三爷用法律理论的时候,三爷却冷冰冰地道,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古老家庭的颓败,人心的丑恶和愚昧的国人仍然深受礼教思想的毒害,让人不由得哀其不幸,扼腕叹息。
白流苏与范柳原是奇妙的搭配。一个为钱为名,一个为填补生活的空虚。他们是自私的,现实的残酷使他们对情感变得麻木,缺乏了对生活的热情,也忘记了爱情原有的单纯。柳原在流苏面前虽然表现得像个君子,但是他没有诚意;而流苏则不甘心掉入他的圈套,因为她要的是名分,他们之间一直在推拉着。流苏知道他对她始终没有一句扎实的话,她甚至看得出,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流苏与柳原整日形影不离使得他们同居的绯闻传到了上海老家。在封建礼教的思想下,家里的各房亲戚都更加鄙视她。流苏二次回沪更是被家庭所不容。无奈之下,流苏又回到了香港,她已经别无选择了。不可否认,流苏和柳原是相互喜爱的,但是这种喜爱却掺着太多的杂质,更是因为他们不屑于付出和贡献,这种喜爱不能升华为爱情。若不是遭逢上香港沦陷,他们大概碰不出好结果。
战争打破了一切平和,小说里用“吱呦呃呃呃呃……”写炮弹落下来,撕裂了空气,撕裂了神经。人们无法预知下一秒的生死,食物的缺乏更是让人们饥寒交迫,恐惧来得更为强烈。流苏和柳原在战争中相依为命,这一对现实庸俗的男女,在战争的兵荒马乱中被命运掷骰子般地掷到了一起,于“一刹那”体会到了“一对平凡的夫妻”之间的“一点真心”。
我却理不清这算喜剧还是悲剧。看过那么多,张爱玲对感情真是苛刻到可怕,笔下鲜有终成眷属的。有人说,张的小说除却《倾城之恋》以外,都是悲剧的尾巴。在我看来,《倾城之恋》里她看似给了范柳原和白流苏一个世俗的好结局,然而这样的圆满代价惨重———一座城池轰然倒塌,方成就了爱情。世俗的表象虚掩了真正的悲凉,让人徒添许多感慨。
好在到底也还是个圆满。凡人读张爱玲,最爱的怕就是《倾城之恋》:我亦凡人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即使掩不住隐隐弥漫的细碎苍凉与无奈,到底也好过触目惊心的断壁颓垣———我们再如何坚强,也怕直视悲伤。更何况张才女最擅长口吻淡漠,三言两语也能让人仿佛哭泣得断了声,哽住一口气悬在半空中,没了头尾,无法了断。
张爱玲的小说,出彩的一定是其笔下的女子。相比范柳原,白流苏无疑更让人回味。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贤良淑女,和言情小说套路中的女主角也不是一个调调。她的身上缺少一种天真善良的美好品格,换句话说,是太精明,有锱铢必较的意味。说是一个弱女子,其实对什么事情都想一把掌握捏攥在手心里。不同恰恰造成了有趣,爱情对白流苏来说不过是一种手段,一个道具,如此功利现实的女人,却也让人厌不起来。
私下认为,白流苏是另一个张爱玲,而《倾城之恋》,就是张写给自己遥不可及的童话。大概这也是这本书让我横生凄凉之感的原因。结局对于白流苏来说或许不甚完美,然对于张爱玲来说,却是奢望而不可及。不管怎样,范柳原给了白流苏一个家,他没有负她。而张爱玲和胡兰成却完全不同,在世人的惊叹中开始,又在世人的叹息中落幕。对比白流苏、范柳原的爱情过程和张爱玲、胡兰成的恋爱过程,剧情相似,结局却相悖,张爱玲一辈子的遗憾,在自己的书中得到了圆满,细细想来,该是怎样的凄凉无奈。
文章中张爱玲常常提到这样一句话: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每每读至该句,每每想到张一世的境遇,总是顿生凄凉。“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这是《倾城之恋》最后张给白流苏的交待,而柯灵先生则说,“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的沦陷,才给了她机会。”
这样的张爱玲,我是心疼的,更是充满着敬佩与向往,她的境遇与才情,让我“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去”。我所认定的传奇女子,大概也只得她一位了,起初是因为文字吸引人,仿佛置身世外,笑看烟火人间饮食男女。了解多了之后,更喜爱的是她的全部:孤傲、清高、寂寞,骨子里的虚荣,远离人群,自有境界,宛如出尘之人,然而又是那么洞察人心,清楚世事。人性与人生不过是苍凉的悲剧。
现如今阅读快餐化的时代,说喜欢张爱玲恐怕要落嫌疑,会被看成是附庸小资的风雅。但我仍爱读她,她是世俗的,但是世俗得精巧细致丝毫不惹人厌;她是矛盾的,思想悲天悯人文笔却又冷漠寡情;她是幸福的亦是不幸的,恐怕连她自己也不能给出全然确定的答案。于我,张就是那北方的佳人,绝世而独立,孤高的虚荣的静默的,看透人性的悲剧。
今年是张爱玲逝世二十周年。捧读她的书,仿佛伊人出现在上海滩住宅的窗前,孑然而立,一袭旗袍。在我眼中,文坛寂寞,只出这样一位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