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和《城堡》
齐鲁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李汇做客山东大学文学生活馆,做了题为“卡夫卡和《城堡》”的讲座,让听众们对卡夫卡其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也让听众们体会到了《城堡》这部伟大作品的深刻内涵。
卡夫卡是现代主义文学宗师,早在1946年,英国诗人奥登就说过,“如果要举出一个作家,他与我们时代的关系最近似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与他们时代的关系,那么,卡夫卡是首先令人想到的名字。”卡夫卡堪称20世纪上半叶的精神代表,他最早表现了现代人的困惑,而他的《城堡》是让每个人更好地认识自己的作品。
一、卡夫卡
卡夫卡在一则日记中曾提到自己的名字卡夫卡是希伯来语“穴鸟”的意思,“穴鸟”和卡夫卡孤独与求索的一生可以说是不谋而合。穴鸟即使是在四面壁垒的穴中,孤独绝望,但是仍然有灵魂的羽翼扶摇直上。
(一)卡夫卡的孤独
卡夫卡性格的核心是孤独,他的孤独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同时也表现在他生活的多个方面。
1、家庭因素。卡夫卡于1883年出生于布拉格的一个犹太家庭,母亲务实能干,忍耐宽容。父亲本来是屠夫的儿子,做批发商白手起家,一个暴发户,为人自信,乃至自负偏执,对卡夫卡实施粗暴的专制家长统治。父亲想把卡夫卡培养成继承人,而卡夫卡全然无心于此,因此与父亲的斗争占据了卡夫卡生活的很大一部分。然而卡夫卡的力量难以与父亲抗衡,这可以从《致父亲的信》中看出。在信中卡夫卡描述了自己童年所受的创伤,他对父亲完全倾慕,而父亲对儿子只有轻蔑的嘲讽,对儿子所热衷的事情只有鄙视。在这场力量悬殊的斗争中,卡夫卡败下阵来,本来就腼腆的他变得越来越内向,几乎不再说话了。年轻的卡夫卡从此生活在一种负罪感中,这种负罪感是指他觉得自己对别人的情感、对文学的兴趣以及对生活的梦想不仅仅是错误的,更是有罪的,是他破坏了父亲完美的生活。父子间的对立,一方面是父亲的压制,另一方面是卡夫卡的畏惧,最终造成了卡夫卡敏感胆怯的性格和孤独忧郁的气质。
2、爱情因素。卡夫卡一生有四段感情经历,却终生未婚,卡夫卡的父亲对他的爱情选择始终都是不满意的态度。1912年卡夫卡认识了他的第一个女友菲利斯,与她订婚后又解除婚约。1917年再次订婚又再次解约。1919年卡夫卡与第二个女友朱丽叶订婚,朱丽叶是出身贫寒的犹太人,所以遭到了卡夫卡父亲的反对。第三个女友米伦娜,是一位小说家,因为已婚拒绝了卡夫卡的求婚。后来,病入膏肓的卡夫卡与第四位女友多拉一见钟情。多拉是一位优秀的希伯来语学者,在与多拉相处的日子里,一生都没有勇气反抗父亲的卡夫卡第一次脱离了自己的家庭,和多拉前往柏林独立生活,但因多拉父亲的反对,两人最终没能结合。两人同居半年,卡夫卡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卡夫卡终生未婚,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的横加干涉,另一方面是由于卡夫卡自己的原因,他害怕孤独又害怕失去孤独,因为他认为没有孤独就没有写作,没有写作就没有生命。
3、友谊因素。卡夫卡只有一位终生挚友———布罗德。布罗德也是犹太人,与卡夫卡是大学同窗,毕业于布拉格查理大学,是著名的作家、评论家、学者。1909年,卡夫卡第一次给布罗德朗读自己的作品,布罗德就发现了卡夫卡的天赋。自此布罗德一生都在为发表卡夫卡的作品而努力,可以说布罗德是卡夫卡遗作的整理出版者,也是“卡夫卡热”的缔造者。他先后完成了《卡夫卡的信仰和学说》、《卡夫卡传》等著作,对卡夫卡研究有重大帮助。
4、民族与社会因素。卡夫卡生活在当时属于奥匈帝国的布拉格,布拉格主要生活着捷克人和奥地利人,两个族群都在加强自我认同感。而聚居在布拉格的犹太人处在捷克人和奥地利人之间,是被边缘化的族群。作为犹太人的卡夫卡在布拉格是异乡人的身份,他始终没有归属感。对此,德国评论家安德尔斯作了精辟的概括:“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他在犹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作为说德语的人,他在捷克人当中不是自己人。作为波希米亚人,他不完全属于奥地利人。作为第二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者;作为资产者的儿子,他又不完全属于劳动者。但他也不是公务员,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作家。但就作家来说,他也不是,因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面。而在‘自己的家庭里,我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因此,卡夫卡的孤独是必然的,悲观也是必然的。
从这四点来看,卡夫卡被抛入了一个孤独的洞穴,同时他又为了写作而有意选择孤独。他在写给布罗德的信中就体现了这种既害怕孤独又热衷于孤独的矛盾心理。他说:“极度的孤独使我恐惧……实际上孤独是我唯一的目标,是对我的巨大诱惑。”选择孤独的卡夫卡是勇敢的,卡夫卡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作家,他的写作表现了现代人的孤独,他的生活和写作在孤独中合二为一。卡夫卡就这样成为了生活上无所作为,而在创作上最有成就的人。
(二)卡夫卡的求索
卡夫卡虽然非常孤独,但并没有绝望,他非常努力地生活着。他把写作当成自己体验人生、思索人生的表达方式,写作就是他对人生的求索。写作是卡夫卡生命的印证,同时写作也耗尽了他的生命。卡夫卡只能在深夜到第二天凌晨的时间里写作,久而久之,他患了头痛、失眠、神经衰弱等疾病。1917年罹患肺结核病,卡夫卡珍惜为数不多的写作时光,拼尽全力写作,直至1924年去世。卡夫卡生前发表的作品极少,因为他对自己的作品极少满意。他认为,“如果一个人不能提供帮助,那就应该沉默,任何人都不应该以他的失望来恶化病人们的处境,所以我的涂鸦应该销毁,我不是光明,我只是在自己的苦恼中迷了路,我是个死胡同”。他留给布罗德这样的遗嘱:“最亲爱的马克斯,我最后的请求:我的遗物里,凡属日记本、手稿、来往信件、各种草稿等等,请勿阅读,并一点不剩地全部予以焚毁……”然而布罗德违背了卡夫卡的遗愿,把他所能收集到的卡夫卡作品统统出版。
二、《城堡》:难以抵达之地
(一)“逃兵”与彷徨
《城堡》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冬夜,主人公K踏着积雪来到了城堡管辖的村子,他自称是城堡派来的土地测量员,要求城堡允许他在村子里住下来。但城堡却不准许他进入,K做了种种努力,想尽一切办法去接近城堡,最后却中断了与城堡的联系。K弥留之际,有人告诉他,虽然不能给他在村子的合法居住权,但是考虑到其他情况准许他在村子里生活和工作。城堡近在咫尺,而K至死也不能进入城堡。
1、消解的典型:“逃兵”
K是被消解的典型,是一个“逃兵”的形象。在《城堡》里,人物只留下一个符号,不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情节也不曲折,反反复复,但卡夫卡把人的荒诞处境推到了极致。K从遥远的古代来到了早已形成的世界,成为这个世界永恒的局外人。在这个陌生的、敌视他的世界,K知道他是孤独的,他拼尽全力地奔波,力图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并不是要去打击城堡的统治者,不是要占领这个城堡,只是为了让城堡认同他,让自己有栖身之地。所以,K不是个人主义的英雄,而是一个逃兵,他鼓起仅有的勇气,越过弹痕累累的地面,爬向敌人的战壕,还生怕敌人的子弹打死自己,他要做的是爬到对方那边向胜利者举手投降。
2、淡化的情节:彷徨相对于传统小说,《城堡》的情节不再环环相扣、跌宕起伏,而变成了人物的彷徨。
城堡信使巴纳巴斯给K送来一封城堡官员克拉姆的信,告诉K,他的直属上司是村长,K就让巴纳巴斯做向导领他进入城堡,却莫名其妙地来到巴纳巴斯的家。K又来到城堡官员常去的酒店,他勾引克拉姆的情妇弗丽达,反而使事情变得更加困难。K在学校认识了叫汉斯的小男孩,小男孩的母亲曾进入过城堡,K就去见汉斯母亲,但他仍然不能进入城堡。K是有目标的,但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原地徘徊。正如卡夫卡自己所说,“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之为路的,无非是踌躇”“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的,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城堡》表现了人在神秘力量支配下所产生的孤独恐惧和茫然无措,K的悲剧可以看作是人类的悲剧,K的无所归依也可以看成是卡夫卡这样一个被生活碾压的脆弱天才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
(二)难以抵达的“城堡”
李汇从五个角度对“城堡”的寓意进行解读:
1、心理学角度:父辈的权威
在《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控诉了父亲的独裁,“世界在我眼里就分成了三部分。我,是个奴隶,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世界,受着种种法律的约束,这些法律是单为我发明的。而我,不知为什么,却始终不能完全守法。然后就是第二个世界,它离我的世界无限遥远,这就是您的世界,您行使着统治权,发号施令,并且还因您的命令得不到执行烦恼生气。最后还有那第三个世界,其余的人都在那儿过着幸福、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人发号施令,也没有人惟命是从”。父子矛盾一直是卡夫卡作品的重要主题,从心理学角度看,卡夫卡创作《城堡》就是要克服自己和父亲之间不愉快的经验,表达一种审父意识,所以“城堡”象征着父辈的权威。对于这一点,布罗德是肯定的。他说:“不可否认,卡夫卡的情况可以作为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的一个案例。这种解释太容易了。”卡夫卡自己的表白也印证了这一点:“我的写作都围绕着您,我写作的内容,不过是在哭诉我无法扑在您的怀里哭诉的话。”
2、社会学角度:绝对权力
从社会学角度看,“城堡”是绝对权力的象征。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在愈渐强大的社会权力面前,单个的人更趋弱小,只能成为社会权力的附庸和被支配者。卡夫卡深谙权力的力量,他一直在思考“如果社会权力发展到绝对程度,社会将陷入什么样的状态”这一问题。
《城堡》中,克拉姆是绝对权力的体现,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出现,他没有确定的形象,像神一样无所不知,永远正确,不可置疑。村民对城堡官员的驯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失去了自己的自由意志,权力成功地控制了村民的生活和思想。唯一一个表现了怀疑精神的人是阿玛利亚,却因为对官员的不服从遭到了全体村民的排斥,她也成了权力的牺牲品。K也不是激进的反叛者,他只是有一些自己的自由意志,他是对权力的威胁,却始终处在克拉姆的监视之下,始终处在权力的牢笼中无法脱身。
3、民族意识角度:以基督教为中心的欧洲社会
从民族意识角度看,“城堡”是以基督教为中心的欧洲社会的缩影。这里的欧洲社会是与犹太人为敌的异己力量,K是犹太人生存境地的象征,卡夫卡给我们讲述的是一个犹太人难以进入异域他乡的“城堡”的故事。犹太民族是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民族,在人类文明历史上留下了灿烂的篇章。自从公元70年,古罗马军团摧毁了耶路撒冷,犹太人开始在世界各地流亡,不仅被歧视,还遭到一次又一次侵袭,犹太人也很希望能够在陌生环境中扎根,跟陌生人融合,但始终没有成功。卡夫卡就经常感觉自己是定居者中的漂泊者,没有家园,而他笔下的K正是犹太民族所处的异乡人状态的体现。K经常问“我是谁”,客店老板娘这样回答:“你一不是城堡的人,二不是村里人,你什么都不是,但是可惜的是你又确实是个人,你是一个外乡人,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在这里处处碍事的人,一个不断给人找麻烦的人。”关于这点,布罗德说:“卡夫卡在《城堡》中已经展示出一幅伟大的和悲剧性的图景,描写进行融合不过是徒劳,在这个简单的故事里,他从犹太人的灵魂深处讲出来的犹太人的普遍遭遇比一百篇科学论文所提供的知识还要多。”
4、宗教精神角度:上帝的恩宠
有学者认为,宗教是卡夫卡的全部世界,卡夫卡以宗教眼光看待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他的作品是以犹太教意识为基础的。从宗教精神看《城堡》,布罗德认为,“城堡”是上帝恩宠的象征,K想得到上帝的恩宠,一直在努力,想得到最后的拯救,但是最终失败。中世纪法国神学家德利勒曾说过:“上帝是一个理念的圆球,其圆心无处不在,而圆周则不在任何地方。”上帝在每一个造物身上,而没有一个造物能够限制他,因为上帝是无限的、绝对的。《城堡》中,上帝和K开了一个玩笑,给了他生命却把他遗弃在一个荒凉的地方,给了他天堂却排斥他,给了他进入的权利却不给他进入的方法,所以无论K怎么做,都得不到上帝的眷顾。
5、存在主义哲学角度:意义
加缪、波伏娃、昆德拉三位存在主义作家都认为卡夫卡用文学的形式揭示了人的存在状态。第一点,海德格尔把存在而且不得不存在的状态叫做“被抛”状态,人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而卡夫卡的《城堡》就体现了人的这种“被抛”状态,人物没有来由,处境没有来由,灾难性的处境等待着人被抛入。第二点,《城堡》描述的是上帝死了之后人的存在,普遍意义失落之后对于意义的追寻。作品之中有很明确的揭示,K说,“我到这儿来就是想在这儿待下来,我要待在这儿”“除了想在这儿待下来,难道还有什么能吸引我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吗?”而作品中的“城堡”是虚无缥缈的,那么人只有绝望了吗?存在主义认为,“人永远在生成之中……只有死亡,才能使存在终结”,要“从我们自己之中追寻存在的意义”。卡夫卡也这么表示,“道路是否正确,总是只有到目的地才能看清。不管怎样,我们现在在走”“受难是这个世界上的积极因素,是的,它是这个世界和积极因素之间的唯一联系。”。(整理:徐永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