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童“话”落在纸上
作为一个现当代文学专业的老师,我几乎每学期都要讲现代文学史,在我个人的经典谱系中,冰心的位置一度并不高,她在“五四”时期参与创作的“问题小说”写得简单而幼稚,她的短诗集《繁星》、《春水》受泰戈尔的影响,但只有泰氏的清浅而无其幽昧和渺远。直到有一天我读到刘再复先生一篇题为《天天向冰心靠近》的文章,刘先生以为冰心对中国现代文学有开风气之先的突破性贡献,可以体现为如下三点:其一,第一个放下传统的眼睛而用孩子的目光看世界、看人生;其二,第一个构筑了由母爱和童心组合的精神性的本体世界;其三,第一个创造了“孩子救救我”的文学新传统。我又想起冰心在《寄小读者》开篇中对自己的介绍时所用的文字——“我是你们天真队里的一个落伍者”,她真的是把自己的成长视为一种“落伍”!这样看来,我一直苛责于冰心的浅白其实还是囿于惯性的成人审美定势。冰心其实是以她清丽的文字抗拒着一个世故的经验世界对天真和稚拙的收编,刘先生的判断是有道理的。我在课堂上说过,《超人》这样情节逻辑经不起推敲的小说只可当“童话”读,现在我要部分地收回这个说法,《超人》是一则童话,但是它经得起推敲,关键在于我们可否意识到自己的成长是一种“天真的落伍”。
及至我做了父亲,在陪伴儿子的成长中,一次次地震惊于童心那高贵的单纯,也愈来愈了悟以孩子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是多么难得,多么慈悲。可惜我性情粗率,对孩子天籁自鸣的表达只有即时的欣悦,过后也就淡漠得模糊。就在这样的当口,我读到了火锅的《为荷包记》。一本简单的小书,不过是对荷包小友童“话”的点滴记录,却让人格外心有戚戚。当然所谓的简单,是建立在荷包措置裕如的剪裁、对芜杂的提纯之上的,还有她点到为止的抒情和感叹,总是别有会心,绝非信手无章的随记,可学而能有其形神者则难矣。这是火锅厉害的地方!何况,往大里说,这本书也堪称构筑了一个由母爱和童心组合的精神性的本体世界。
作为一个还算专业的读者,我早就没有随书情仰抑的冲动,但读《为荷包记》,我要么咧着嘴乐个不停,那是找到强烈共鸣的时候,比如荷包不要妈妈叫他“臭臭”而要叫“乖香”,而我儿子丁丁也郑重地抗议过,不许叫他“臭丁”要叫“香丁”;要么是鼻子发酸而眼角潮润,那是触情生景的时候,比如“宝宝仍然弓在我的怀里,小脑袋冒着热气。我想着‘地老天荒’这四个字,但心里再明白不过:世界上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只有父母的爱是为了分离。”还有送荷包上幼儿园的时候,他每次都要回过头喊一声“妈妈,再见”,“声音里带着忍住的哭腔,和一点恐惧,一点委屈,一点哀伤”。我跟很多人说过,做了父亲之后我最大的变化是心理变得纤细而脆弱,对所有父子哀乐的情境有不可遏止的代入感。而荷包的成长,我仿佛亲眼见过,因为丁丁也同荷包一样这么一点一点儿长大的,荷包的故事就是丁丁的故事,荷包说过的话也是丁丁说过的话。就像冰心说的,天下的孩子和孩子都是好朋友,他们对世界没有芥蒂和心机,他们把对父母的感恩移情给万物,他们不记大人的仇,他们充满渴求也容易满足,他们的爱敞亮自然,他们的笑坦荡,溢满童稚的芳淳,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生命感知已然钝化的成人世界的唤醒。这样说来,《为荷包记》是一部童“话”书,但它最适合的读者却未必是孩子。我又想起了博尔赫斯的那句名言,“一切伟大的文学都将变成儿童文学”。这其中的辩证,我以为,更可见出孩子的心性是多么伟大的诗性的负荷。
于是,虽然难,我也开始学习火锅,尝试记下儿子的话,有一天,儿子说:“所有的公交车上坐着的都是我的表妹。”我听了简直愣住,这是多么纯粹的一句情诗啊!简直可以同荷包哥哥的“公交车上坐的都是公公”的妙解相提并论了呢!
(作者系文学院副教授、青年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