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原样读原著
恩格斯在《〈资本论>第三卷序言》中说:“一个人如果想研究科学问题,首先要学会按照作者写作的原样去阅读自己要加以利用的著作,并且首先不要读出原著中没有的东西。”(《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6页)这是对读者的起码要求,也是科研工作者应该遵循的基本原则。
知识是思维的基础,也是科学研究的基础。而书籍则是知识的载体,读书是获取知识的主要渠道。所以,要进行科学研究,就必须认真阅读原著,而不能依据第二手资料,更不能随意发挥出作者不曾表达的观点,研究作者的思想或理论尤其如此。真正读懂原著,准确把握作者的本意,不把原著中本来没有的东西硬塞进去,这是一个根本原则。然而,纵观近些年的学术界,断章取义、望文生义、主观臆断等背离这一原则的现象屡见不鲜。现试举几例。
《东方视域中的列宁学说》一书的作者,出于对理论“创新”的强烈愿望,提出了一系列“不同于前人和他人”的“新观点”,挖掘了近百年来人们未曾发现的列宁多种“本来思想”,其中“东方国家决定论”就是一个“重大发现”。
《东方视域中的列宁学说》书中提出,马克思恩格斯的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理论是“西方国家决定论”,即西方国家决定了东方国家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列宁在一个时期内也坚持这个观点。1921年以后,列宁“发展和突破”了马克思恩格斯的“西方国家决定论”,提出了“东方国家决定论”。证据是1923年列宁在《宁肯少些,但要好些》中说的一段话,“最明确、最深刻”地表述了“东方国家决定论”。列宁说:“斗争的结局归根到底取决于如下这一点:俄国、印度、中国等等构成世界人口的绝大多数。正是这个人口的大多数,最近几年来非常迅速地卷入了争取自身解放的斗争,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世界斗争的最终解决将会如何,是不可能有丝毫怀疑的。在这个意义上说,社会主义的最终胜利是完全和绝对有保证的。”(《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96页)其实,列宁这段话所表达的原意,正是他一贯坚持的、也是马克思恩格斯始终主张的社会主义最终胜利只能是世界性胜利的思想。列宁认为,只要占世界人口绝大多数的东方各国没有摆脱帝国主义的统治和控制,社会主义的最终胜利就是没有希望的。列宁看到“东方已经最终加入了革命运动,最终卷入了全世界革命运动的总漩涡”,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社会主义的最终胜利是完全和绝对有保证的。这里丝毫没有东方国家能够决定西方国家和整个世界的命运的意思。就在这篇文章中,列宁十分担心“我们能不能支持到西欧资本主义国家发展到社会主义的那一天”,说明列宁此时仍然认为,没有西欧先进资本主义国家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俄国苏维埃政权的生存和社会主义事业的胜利就没有保证,世界社会主义的最终胜利更是无从设想。哪有什么“东方国家决定论”?
还在1919年,即本书作者认为列宁仍然主张“西方国家决定论”的时候,列宁就指出:“不言而喻,能够获得最终胜利的,只有全世界先进国家的无产阶级。我们俄国人开创的事业,将由英国、法国或德国的无产阶级来巩固;但是我们看到,没有各被压迫殖民地民族的劳动群众的援助,首先是东方各民族的劳动群众的援助,他们是不能取得胜利的。我们应当懂得,单靠一支先锋队还不能实现向共产主义的过渡。”(《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9—80页)可见,列宁关于世界社会主义革命进程的观点,是始终一贯的。
作者把“东方国家决定论”硬安到列宁身上,然后,大书它的“形成过程”、“基本内容”、“理论基础”和“伟大意义”,让人读来啼笑皆非。单就它的“伟大意义”来说,足见这一“科学发现”之荒诞。书中说,苏联在20世纪30年代建成了社会主义,中国、朝鲜等东方国家后来走上社会主义道路,证明列宁的“东方国家决定论”是“科学的和正确的”;历史已经证明,中国、朝鲜等几个东方国家(苏联已经垮台,不好将其包括在内)决定了西方各国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这是“毫不夸张”的说法。列宁的“东方国家决定论”,为毛泽东思想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基础;而毛泽东关于“东风压倒西风”的论断,则是对列宁“东方国家决定论”的继承和发展。如此说来,如果没有作者臆造的“东方国家决定论”,毛泽东思想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了?毛泽东的一句未作论证的“论断”,一不留神竟然发展了列宁主义,结论未免过于武断,有望文生义之嫌。
刊发于《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的《试论列宁晚年思想的局限》一文的作者撰文批判“列宁晚年思想的局限”,文中袭用了前者的“重大发现”。所不同的是,前者从“正面”颂扬列宁“东方国家决定论”的“正确”,而后者则从“反面”批评列宁“东方决战论”的“偏颇”。
《试论列宁晚年思想的局限》一文中说:“所谓‘东方决战论’,这是列宁晚年对于马恩的著名论断———未来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决战将必然爆发于西方———的一个重要修正。在列宁看来,由于转嫁危机,且采取某些社会改良政策,西方发达国家的社会主义革命远非像俄国革命时那样容易:‘这些国家完成这一发展过程,不会像我们从前所期待的那样。’因而他明确主张:‘斗争的结局归根到底取决于这一点:俄国、印度、中国等等构成世界人口的绝大多数。……在这个意义上说,社会主义的最终胜利是完全和绝对有保证的。’这种理论即‘东方决战论’。”作者认为,列宁的“东方决战论”是对马克思恩格斯著名论断———未来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决战将必然爆发于西方———的一个重要修正。
据笔者所知,马克思恩格斯从未说过未来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决战,即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最后决定胜败的战斗必然爆发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不是算命先生,谁也不能准确无误地预测哪个国家会爆发引起世界革命的革命。恩格斯指出:“革命不是随心所欲地制造的,革命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是完全不以单个的政党和整个阶级的意志和领导为转移的各种情况的必然结果。”(《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78页)可见,列宁修正了马克思恩格斯的“西方决战论”,提出“东方决战论”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
作者将“东方决战论”冠之于列宁之后,便开始批判其“偏颇”和“错误”之处。文中说,其一,从社会主义革命的发展历程看,在西方国家无产阶级革命延迟爆发的条件下,东方落后国家的革命胜利不仅未能真正形成与资本主义的决战,而且本身还面临着能否保持政权、坚持社会主义的问题;“苏联、东欧的剧变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列宁的“东方决战论”是错误的。这种批评可以说是无的放矢。殊不知就在《宁肯少些,但要好些》一文中,紧接着作者表述的“西方决战论”的那段话后面,列宁明确指出:“我们关心的并不是社会主义最终胜利的这种必然性。我们关心的是我们俄国共产党,我们俄国苏维埃政权为阻止西欧反革命国家扼杀我们所应采取的策略。”其二,就决战的“结局”而言,它也并不完全取决于人口数量的多少,而在于社会主义国家能否创造出比资本主义高得多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这已经成为当今各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共识;“这就更加说明了列宁的‘东方决战论’存在着偏颇”。这位列宁的批评者是否读过列宁的文章值得怀疑。就在该文中,列宁说得很清楚:“拥有亿万过着极端贫困生活的被剥削劳动人民的整个东方已陷入这样的境地:其体力、物力根本不能同西欧任何一个小得多的国家的体力、物力和军事力量相比。”(《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95—796页)东方又怎能决定整个西方的命运呢?所以,列宁根本就没有提出占人口多数的东方能决定西方命运的“决定论”或“决战论”。
1891年7月,恩格斯在致康·施米特的信中说:“巴尔特对马克思的批评,真是荒唐可笑。他首先制造一种唯物主义的历史理论,说什么这应当是马克思的理论,继而发现,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他并未由此得出结论说,是他,巴尔特,把某些不正确的东西强加给了马克思,相反,却说马克思自相矛盾,不会运用自己的理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19页)列宁的批评者应该认真读一读恩格斯的这封信。
我们应该遵照恩格斯的教导,在利用别人的著作时学会按照作者写作的原样去阅读,切忌读出原著中没有的东西,更不能有意曲解原著的思想。这不仅体现了研究者的科学研究水平,而且体现了研究者的科学道德素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