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
多么漂亮的小轿车呀,崭新、锃亮,淡黄色的车身熠熠闪光,像镜子一样都能照出人影。
突然,车身剧烈地摇晃着,车轮与柏油路面剧烈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像被困的野兽那样的尖叫。轿车瞬间变了模样,油漆脱落得像个白癫疯患者,发动机喘得像头患肺炎的老牛,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像一阵阵经久不息的、连绵不断的呻吟。
邵刚已加大油门,车还是呜呜地吼着,慢吞吞地往上爬,爬了一段,干脆趴着不动了,车轮刺溜溜地直打空转。
无数辆车迎面奔来,一双一双眼睛雪亮地闪动着,所有的车辆顺着弯曲的公路,连成一条发光的长链。一辆辆警车呼啸而过,在暗夜中爆发着尖锐的光芒,在喧嚣的城市中织起一张巨大的法网。
警车逼停了邵刚的轿车,手铐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睁不开,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扭起邵刚的胳膊,此刻,邵刚已沦为阶下囚。
“妈妈,那是谁啊?警察叔叔为什么要把他抓起来?”“嘘,宝贝,那是个小偷,偷了国家和老百姓的钱,做错了事,警察叔叔教育他呢……”“哦,妈妈你看,我比他乖多了,不是我的东西,我才不要呢。”“宝贝真乖……”
一阵震颤,邵刚从梦里醒来,浑身都是冷汗,头疼欲裂,刚才梦里的一幕幕重新浮现,残破的轿车、亮铮铮的手铐、警车、制服、围观的人群,那段对话……像是烙印一样,深深刻在邵刚心里,抹不掉、挥不去。
刹那间,邵刚仿佛成了那辆老牛般的破车,呻吟低喘;也似乎成了笼子里的困兽,尖叫咆哮;又好像成了那个小男孩,满心好奇地问妈妈“警察叔叔为什么要抓那个人?”得到的却是妈妈的低泣与哀伤的目光。再一个镜头闪过,带着手铐的人成了自己的父亲,模模糊糊的影子与模样;又很像是自己,衣衫褴褛、低头不语、满心懊悔……这一夜,邵刚再也无眠,烙印留下便是永恒!
在强大的外力压迫下,人不得不改变,邵刚也不例外,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产生“收贿”的冲动:100万,多吗?自己在这个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干了快30年,100万,真的多吗?30万,尽快解决儿子出国留学的费用,不能耽误孩子的前途;70万,买栋大点的房子,将老母亲从乡下接出来,好好享受晚年幸福,也省的一家三口挤在50平米的小房子里,窝窝囊囊。
但是,在人内心处,或多或少,总会有些伤痛,新的、旧的、伤者的,都令人难以释怀,成为了一个个烙印。好奇怪,烙印,为何使人如此惧怕?以致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永远埋在心底,给每个人留下无限的伤悲。
死者的生命总是会置于生者的记忆中。
邵刚想起了父亲,那个他已经记不起模样的男人。大约在自己 4、5岁的时候,父亲因为贪污受贿,被判了15年有期徒刑。还依稀记得警车将父亲带走的那一刻,自己如同梦里的那个小男孩一样好奇,不知道警察叔叔为什么要抓走爸爸。不过,仍记得,母亲垂首啜泣,眼里是无限的留恋;父亲低头不语,双手被反扭,刚毅的面庞,眼里却是痛苦与悔恨;自己躲在妈妈的身后,紧紧攥着妈妈的胳膊,不知道什么是永别———父亲被抓时已是肝癌晚期,在监狱里度过了最后的半年光景。
……天蒙蒙亮,邵刚起身,烙印刻在心里,满心创伤,公文包背负在宽敞的肩膀,感觉沉甸甸的。
上午,省里领导来视察,邵刚作为主要接待人,陪同领导在会议厅听报告。
“官员手中的权力是专门为党、为祖国、为人民服务的,决不是谋取私利的工具,更不是随意揉捏的武器。权力不受约束必然产生腐败,制约官员手中的权力,以制度约束权力,就是要管住权力,让权力守规矩,让权力更加公正,更加透明,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让权力服服帖帖地为党为祖国为人民服务。其实这也是对人性的悲悯,对官员的保护。”
阵阵热烈的掌声打断了邵刚的思绪,他猛一抬头,看见省领导正微笑着注视着自己,那个笑似乎带了某种意味。而这段话,字字见血,烙在心头,邵刚猛然打了一个激灵。
领导讲话完毕,从讲台上走下来,邵刚立马又紧张起来,目光四处移动,似乎在搜寻什么,然后他又把头低下去,好像怕被别人看见似的。今天的邵刚是那么的不安,甚至不敢接触任何人的目光。他的十个手指头不停地搓来搓去,一会儿便被汗水打湿了,滑滑的。
该不该接受贿赂,替人办事?100万,多吗?没有这笔钱,儿子出国怎么办?没有这笔钱,一辈子,全家窝在50平米的小房子里?邵刚想得脑袋快要炸了,想安静一会儿,但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他心里像有七八十个辘轳在旋转。他走起路来,总是背着手、低着头,那神情,好像在思索全人类的前途和命运。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的时间,邵刚推开家门,诧异发现母亲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端端正正地坐着。
他忙展颜欢笑,“妈,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和我说声,我去接您啊。”
“邵刚啊,别忙着换衣服,陪妈去你爸坟前看看。”
“哎,好的。”尽管不明白所以然,邵刚还是遵从了母亲的意愿。
夕阳西垂下的陵园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高大的松柏静静地矗立,一股淡淡的忧伤从邵刚心底泛起。邵刚在父亲的墓碑前,再次想起了昨晚的梦境,那个烙在自己心里、隐隐作痛的、抚不平的伤痕与印记。
“每个人都在尽职尽责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没能够抵挡住现实的残酷和环境的诱惑,迷失了自己。”母亲顿了顿。
“然而,这个社会是有法律的,人人都是平等的,谁不遵守游戏规则,谁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母亲的面孔十分严肃,简直像刷了层浆糊般地紧绷着,语气却是淡淡的,仿佛说给风听,但真真实实地狠狠地给了邵刚当头棒喝,心底的烙印又在作痛。
“当一个‘囚’字烙印在了人们的身上以及灵魂深处的时候,这些人的人生,除了痛苦地挣扎之外,就少了太多太多的天伦之乐,同时,多出了太多太多沉重的反面负担,给自己,给所爱的人。”
邵刚的头皮已经开始发麻,脸在发烧。
“邵刚,假如,人生还能够重新来过,你说,你爸会做如何选择?”母亲蓦然转过头。
邵刚摇摇头,大脑的意识开始有点混乱了,不过,他似乎知道了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纪委办公室门口。
说实话,人有时要跨出一步的确很难,特别是在关键的时候。邵刚徘徊了很久,尽管走廊里没有人而且灯光也很暗,但他仍感觉到有千百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自己。邵刚不是做贼,也不是做什么可耻的事,门槛也不是太高,他只是考虑怎么敲开这扇门。
这样的路,究竟还要走多久呢?也许是该做一个结束的时候了。心里的烙印揪得越来越紧。硬着头皮,邵刚像视死如归的战士,推开门……走出纪委办公室,除去那压在头上的乌云,阳光真好,邵刚觉得自己需要一秒钟的安静,让记忆去澄清。在幽香的阳光下,化作金色闪亮的烙印,一生不会泯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