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唱戏
——评1993年《霸王别姬》电影开幕,两人搀扶,转身进门,旦角小步移,生角慢步挪,镜头逐渐拉开,只见小门敞开,一孔明亮。画外音恍惚,唱的是“五星红旗”,两人脚步声,错落有致。来到台前站定,台子空,身影长,回声荡,声音起的突兀。而生旦已老,身子佝偻,旦角局促不安,生角点头赔笑,一束灯光由远拉近,弦乐低沉,和着京剧板鼓碎点,起。
灯起灯灭,不是那霸王虞姬,看官且慢,请看那时代唱戏。
时代伤昨日
电影起时,生旦从小门入,京戏打扮,而画外音唱的是新时代,唱的是“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旧时代饱含孤凄,那个有才子佳人、有生旦净丑的时代,沐浴在弥留之美当中,最后的灵光就要一闪而过,这样的孤凄满含委屈,满含着对世人的埋怨与谴责。
新时代起,荡平一切东西,荡平不安与流离,也荡平一切旧梦与瑰丽。
四儿罚跪那一幕,水洒一地,盆瓢乱蹦,他“哗”一声起地,定定地看着他师傅,说:“永没那日子了。”老北京的四合院依然静静候着,一切还是旧日颜色。这个年轻人说:“这话放在旧社会,我信;放在新社会,我不信。”程蝶衣失神地站在角落里,院子寂静,而画外音是新时代的号角,“英雄的人民站起来了”,间有几声鸣笛。
四儿的决绝来自于他对这个新时代的坚定信念,而程蝶衣的恍惚则来自于他对旧时代弥留之美的苦痛。
程蝶衣辗转清末、抗日和文革,却在风雨结束后,拔剑而刎。都说人生一场大梦,程蝶衣梦醒则离世,其实何尝只是梦醒和觉悟,更是他的时代已过,除了自刎,别无他法。就像他的师父关爷一样,死于舞台,也算死得其所。陈寅恪在评价王国维之死时,曾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程蝶衣是旧时代的惊鸿一瞥,既是一瞥,便不能长留。
在今天,被我们遗忘的东西已如汪洋大海。我们丢失了自身的概念,“过去”变得不可捉摸,而又无法窥探。我们的历史已成为弱水三千的一瓢饮,我们眼巴巴地从这一瓢里,试图去理解古人的信息。
更为可悲的是,我们不得不与旧时代告别。京剧盛、茶韵长、笔墨幽香,但是我们还是要告别这个军阀混战的年代,就如同这姹紫嫣红、断壁残垣,我们只能辜负,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和平稳定的新时代。
时代无情,我们必须告别旧时代,而旧时代的人也必须牺牲。世间最让人消受不了的就是对美的祭奠,可是我们不得不。
时代造命运
时代是大河波澜,人如一叶扁舟,时代可让你顺流而下,造传奇、造声势、造璀璨人生;也可让你颠沛流离,爱别离、憎怨会、求而不得。
刘禹锡的怀古诗中,“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堪称绝唱。金陵的西塞山依然巍峨,长江在寒秋中依然滚滚东流,而人世间烽火连年、风雨飘摇、民族有难,戏子也好,权贵也罢,人人都像浮萍没有根基,漂浮在空气中,挣扎无谓,爱恨无果。
拥有世俗智慧的人无法活。菊仙是个聪明人,三分泼辣,四分胆识。花满楼跳楼许亲,光脚出青楼,她自个儿踹开红地毯,可以叉腰逐客、可以上门求人。新中国伊始,开京剧会菊仙送伞,脸色忐忑,而语气却不容抗拒:“外面要下雨了。”这是一种识时务的胆识,也是对自己小日子的守护,天下大变,顺境而为。菊仙是个会生活的人,可人命不由己,“窑姐永远是窑姐”这是她一生的判言。时代写就命运,也注定背叛与不幸,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双鞋。
一贯屹立不倒的人无法活。袁世卿是世路里磨出来的强者,尝过富贵浮云滋味,坐拥万千繁华。戏园子老板曾说:“甭管哪朝哪代,人家永远是爷”。可是紧跟着,四爷就死了。在一片沸腾的人群与骂声中,以反革命的名头被处死。段小楼在人群中恍惚:“袁四爷就这样死了?”在时代更迭之际,权贵也只是草芥,没有根,只能看着自己被碾为齑粉。
一心只求唱戏的人无法活。不管哪个时代,程蝶衣都一直在唱着,京戏是他的灵魂和生命。艺术没有时空限制。然而时代翻手云覆手雨,京戏盛,蝶衣生,京戏亡,蝶衣死。程蝶衣是活在戏里的痴人,然而风雨飘摇几十年,是一步一步在他通往艺术的路途上撒满图钉,程蝶衣一步一步以血铺路,偏执地走下去,血干人亡。时代向来大笔挥就,人如蝼蚁,山枕寒流。
然而又恰恰是时代造就了程蝶衣的璀璨传奇。民国烟雨,衬他风华绝代;连年烽火,传他万里芳名。所谓时势造英雄,关爷曾说:“打自有唱戏的行当起,哪朝哪代,都没有咱京戏那么红过。你们算是赶上了!”正是这样的好时候,才有了程蝶衣的名满京城。所谓命运弄人不假,然而时势又造人。
人命由时不由己,时代翻云覆雨,不问苍生。
时代弄人心
时代像个榨汁机,时代更迭就像榨汁机在搅动,在这样的毁灭性的碾压倾轧中,人的鲜血与眼泪、卑劣与高贵、人最深处的信念与不安,都在无法避免的冲突中,喷薄而出,我们无法看见人心,我们只闻见生命最深处的血腥和芳香。
段小楼身上便有时代碾压的轨迹。段小楼原先血气方刚、颇有霸王风度。脖子耿直,脑门拍砖,不惧事,不求人。逐渐低声敛眉,软声说话。再后来便是点头赔笑,唯唯诺诺了。文革批斗,火光映下,一张张扭曲的脸,惊慌恐惧,脸上的妆早已花,像人心,原先重情重义的赤子之心不再纯正。动荡的时代是一个大染缸,纯净之心进去,五花斑斓出来。时代像榨汁机在碾压,秉持初心不易,人心像是在里面慢慢腐化,霸王变心,我们是叹人心,还是叹时代?
四儿是文革的代表。一个新时代,一个革命小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信念。他尚未扎根于心的人情与伦理,便已覆灭于巨大的群体性的狂热与激情中。这个时代的人们是相信自己行为的正义性,他们有坚定的信念与理想。只是渐渐这种巨大的激情与人情不容,越来越远。新旧时代更迭之际的人们,都是冲刷物而已,没有了自己的根子,在一遍遍时代的洪流中,展开的只有人性的复杂性。
菊仙不同,菊仙是从一而终。时代碾压人心,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在那个时代,仍有许多人未丧失本真之心,秉持自身。好像因为这些人,我们才能向死而生,从巨大创伤里恢复过来,开始正常生活。好像又是因为这些人,我们对过去心痛不已,成为我们民族一个巨大的伤口,又成为我们不断反思和前进的动力。
影片最后,段小楼揭发程蝶衣,话越来越重,节奏越来越快,快而又缓,大家脸色乍变,而此时四儿的表情,像是于心不忍。这是一个处于巨大矛盾的年轻人,自己所接受的思想教育与自己的良心产生了激烈的冲突,不能停止,只能前进,但是,也会偶尔迷茫和怀疑吧。
时代弄人心,但人终归是一样的,爱恨将心比心。
在《霸王别姬》中,真正唱戏者是时代。世间人只见情见义,怨造化弄人,却不见时代如青衣甩袖,转流水,转高腔。万物流变,千年万年,谁都是一小粒,嵌在世界的秩序当中,我们如此渺小。我们能做的,唯有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