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火腿椅”
读《狂人刘文典》,一幅照片尤为吸引人。简陋的黑板前,一位不修边幅的老夫子窝在椅子里。皱巴巴的长衫,久未修剪的长发,凹陷的脸颊,厚如瓶底的眼镜,看上去落拓不羁很不光鲜,却是个传奇般的人物。不论在战前的北大清华,还是在战时的西南联大,他都是最有学术威望,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之一。许多对校勘、古文根本不感兴趣的学生,也争相选修他的课程,只为能够亲眼看看传说中的刘文典。
刘文典一向恃才自傲,以“狂”扬名。他以一介文弱书生,公然挑战蒋氏至尊的故事,最为知识界津津乐道。作为安徽大学一校之长,他认为大学不是衙门,不必畏惧“总司令”的威权,所以敢于公然抗拒。看来他的“狂”,首先是因为骨头硬,有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他声称天下真正懂《庄子》的人只有两个半,一个是庄子本人,一个是自己,而所有中外《庄子》研究者加起来,也不过只抵半个。此话别人说不得,刘文典却说得,学问的广博精深,使他有底气有资格口出“狂”言。连被傅斯年称为三百年才出一个的学术大家陈寅恪,都不止一次肯定刘文典在《庄子》研究方面的成就。抗战期间,炮火连天艰难险阻,他冒着生命危险,独自一人辗转千里,由北平而天津、香港、越南,历经两个月抵达昆明,与一批具有学术声望的教授们一起,为传承文化培养国家栋梁而坚守。岁月艰苦,他依然有步骤地校勘古籍,实施心中庞大的研究计划,并时常在报刊撰文分析战争局势,呼吁坚持民族大义,维护国家主权。虽然后来因磨黑之行遭联大解聘,但诚挚热烈的性情,超然物外的魏晋风骨,远见卓识的智慧,纵横天下的自信,依然使刘文典成为西南联大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
他的学生回忆,刘文典“在教室桌旁的一把‘火腿椅’(木椅,右侧有状若整只火腿的扶手,供笔记书写之用)上坐下来,照例先是点燃一只卷烟,深深吸上一口,然后操着那并不标准的安徽普通话开了腔……”袅袅香烟,娓娓而谈,一会儿就把大家带入诗情画意之中。某年的五月十五晚上,他把课堂设在了校园。皓月当空,学生们围坐一圈,听他讲《月赋》。他“时而仰头问月,时而高声吟诵,旁征博引,妙语连珠”,天上人间,神游万里,此情此景给多少学生留下终生难以磨灭的记忆。
吸引我的不仅是刘文典之“狂”,还有刘文典身下那把椅子,那把“火腿椅”。因为也曾有这样一把椅子与我相伴。当年我们读书时,“开门办学”的课堂,设在学校的农场果园中。经常搬一把这样的椅子,悄悄钻进一棵苹果树下。它轻巧方便,一身而兼桌椅并用。穹形拱顶的苹果树,恰如一顶绿伞,坐在树下,遮阳挡雨,可以透过枝叶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你。屏蔽了各类嘈杂声影,时光过得特别充实。椅子上的“火腿”,是非常舒适的写字台,很多读书笔记课堂作业在上面完成。唯一遗憾的是,有一次把一本《汉语成语词典》放在树杈上忘记带走,等回去寻找时已无影无踪,不知被谁人收藏了。当时买不到任何工具书,那是父亲“文革”前买的,上面还有父亲娟秀的签名。
这幅书中插图让我看到了“火腿椅”的渊源。我们的“火腿椅”也如刘文典的一样破旧,不知它是否经历过战火硝烟,但肯定沐浴过青岛的海雾潮气,感受过冯陆高萧、八马同槽抑扬顿挫的声音。据说此种椅子最早用于美国的课堂,由于当年的教授多有留美经历,“火腿椅”便由美国传入国立清华大学,继而来到了西南联大。抗战时敌机经常轰炸,每当警报响起,联大学生们扛起“火腿椅”就往山上跑,在山沟里,在岩洞里,继续读书著文探讨学术。上世纪四十年代学生们扛着它逃避炸弹空袭,没想到三十年后,还可以帮助我们躲避政治硝烟。虽然与当年读书人的精神境界已有霄壤之别,但无处安放一张平静的书桌却是相同的。狂傲的刘文典,当年坐在破旧的椅子上,以精湛的学识和无比的尊严,点化年轻学子的激情与精神。如今的大学校园大楼越来越高,设施越来越现代化,而那些特立独行的怪人狂人还有吗?那种在金钱权贵面前的清风傲骨又何处可寻?